11.21 故事:眼看著心愛的姑娘家被滅門,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破衣小子席椿奉命監視銅巷的一戶高官府邸,卻意外結識了日日讓他替她摘杏花的府內小姐。一面是不可反抗的上級命令,一面是單純無知的天真少女,少年席椿該如何做出抉擇?

1

“喂,牆頭下的小子,能幫我折一支巷子口的杏花嗎?”

趴在牆頭上的小姐梳著雙丫髻,面容白淨青澀,盈盈笑著,露出嘴角兩個小酒窩。

席椿在此地轉悠了數天,今兒是第一次瞧見她。

只見那小姐錦衣上繡著在日光下發亮的金絲線,耳邊垂著兩顆碧玉清透的翡翠耳鐺,抬手間一雙翠澄跳脫惹人目光。她是富貴人家裡的嬌小姐,單是那對鐲子,都可以買了他的命。

“可有銀錢?”席椿挑釁地問道。

小丫頭古靈精怪的搖了搖頭,笑容卻是半分不減:“卻無銀錢。”

席椿哂笑:“小姐,我這等人,無銀錢不辦事。你若想要杏花,派遣些個下人出來,這銅巷的杏花盡數折了去也是使得。”

可笑這高門闊府鮮花著錦的門第,青春年少的嬌小姐,驅使他這個一身泥塵,兜裡掏不出幾文錢的小子去折區區的一支杏花。當真天道不仁,萬物為芻狗,心中萬般意難平。席椿語罷扭頭便要走,後頭小丫頭的聲音急了。

“喂,小子,幫我折一支罷。”見席椿不理,那小姐又道,“小子,你是辦什麼事的人?怎麼腰間別著一把劍?”

席椿聞言下意識用手按住了劍身,這樣新一把劍,冰涼觸骨的劍身像是提醒了他。這把劍怎配別在他這樣的人身上呢?舊屋裡二三十個兄弟都是替人賣命,自己不甘被人看輕,於是也求一把劍。但若要用它去做了惡事,倒要叫這天真無邪的嬌小姐看不起了。

2

“喂,席椿,十二街的七個兄弟全沒了。”

晚間,藏汙納垢的小酒館,鬍子拉碴的老大附在席椿耳邊,悄聲說了這樣一句令人膽戰心驚的話。再抬眼一看,滿是心酸溝壑的那張黑褐色的臉上,竟是一雙痛恨至極的悲哀眼睛。

席椿拿著酒碗的手一頓,瓷碗裡沒有二兩酒,足夠艱難地一飲而盡。燙過喉嚨,一路痛苦地流到胃裡。

“咱們這些草莽泥蟲,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活,但是席椿,你無家室一身輕鬆,我卻可恨自己有一雙兒女,礙了這雙殺人的手!”

“十二街的那位大人是位好人,卻因朝官家說了句‘朝廷江山,豈容宦官指點’,便惹來殺身之禍!院裡的護院護主,拼死一搏,足足殺了咱們七個兄弟!還有兩個斷了胳膊,一個胸口正中一刀,苟延殘喘著。”

“席椿吶,這動亂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席椿從前也問過老大上頭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替他賣命去辦這樣違背良心的事。可老大諱莫如深,只說上頭那人陰狠毒辣,派人蒐羅了城裡的苦命人,這樣的人有錢就肯辦事。老大原先是做捕快的,因喝酒誤事被撤了職,獨子又得了絕症,為了救子不得不聽上頭吩咐,蒐羅二三十餘人,在一處偏僻舊屋裡等著吩咐。

這些人都領著劍,扮作惡徒流寇,等上頭吩咐要動哪一家,便趁著夜色潛入,殺人放火。

3

春風吹夢寒,更涼透心間。薄命人遊走在大街上,戶戶門窗緊閉,頭上明月高懸,月光皎皎,清凌凌灑落在長街青石板上。老大酒意朦朧,席椿倒還尚算清醒。

踏著月光迎面走來幾人,身上英挺的飛魚服在月光下灼目。席椿腦子裡立刻繃了根弦,用手肘撞了撞老大。兩人神色立即嚴肅起來,悄悄靠路邊埋頭行走。

正屏住呼吸要擦肩而過,對面為首那人腳步頓了頓,一柄繡春刀攔在席椿身前,抬眼對上一雙冷靜而充滿探究的目光:“三更半夜,你二人為何遊蕩在長街?”

老大弓著身子迎上前,有意要把席椿護在身後,腆著臉笑道:“大人明察,我爺兒倆是做粗活的,今兒回家晚了些罷了。”

那人拿眼上下逡了一圈席椿二人,但見這一老一少兩個衣衫襤褸,見著他們雖怯卻不畏縮驚懼,只道自己過於敏感,於是冷著面容微斥:“長夜月半,還是早些歸家,如今不太平,衝著了什麼這是要丟命的,快些走,莫要逗留!”

老大急急忙拱手:“是了,是了!”

4

上頭人漏夜前來,說話尖刻著聲音。

席椿趴在門縫間,看那位帶著黑色斗篷、瘦削如惡鬼的人同老大在院裡說話。說是要繼續盯著銅巷那戶高官的府邸,因那家大人惹怒了上頭大‘都督’。

盯梢這等小差事,便交給了年紀輕輕的席椿。

這日席椿又見著了那個趴在牆上的嬌小姐,她沒有一點危難臨頭的警覺,巧笑嫣然地託席椿去折支杏花:“我的杏花呢,小子?”

席椿倚在牆外地樹下小憩,聞言眼皮也不抬,儘管很想轉頭瞧一瞧她,卻只故作不鹹不淡的敷衍:“我的銀錢呢,小姐?”

“小子,你的劍呢?”

“又不是劍客,總拿著那劍作甚?”

小姐歪了歪頭,莞爾笑道:“小子,銀錢有什麼好的,不過是銅臭虛物。”

原來活命的東西只是她眼裡的銅臭虛物。也是。她怎知搬三袋米才得兩文錢,而兩文錢只可以買一個燒餅,正值少年需要長身體的席椿卻要分作兩頓吃,日日都忍飢挨餓,才不得已去做那要命地差事。

“這樣大的府邸,沒有杏花嗎?”

小姐神色難得有幾分懊惱:“家裡人說,杏花是輕浮自賤的花,府裡是不許種的,我長這麼大也是不曾見過,只偶有聽聞外邊在賣,於是想看上一看。”

原來她出不來,想來也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也是要關在門裡做女紅活計,更何況這樣人家的小姐呢。

席椿哂笑,耀眼春光落在他的眼裡,漸漸有些朦朧了,依稀可見那小姐一身像被鍍了層金似的,美好的看不真切。

他忽然心裡像密針刺的難受,這異樣的感覺讓他惱羞,垂眼看著腳上一雙破爛露出腳趾的草鞋,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感到無比厭惡。

5

“那戶人家可有什麼異動?”老大的短劍用了許久了,許是沾染了血腥的緣故,總是鏽跡斑斑。他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才得幾分光亮。哪像席椿那把,自求來,便不曾用過,還如嶄新一般。

見席椿神情恍惚,便用刀敲了敲他的肩膀。席椿一愣,答道:“沒什麼異動,都還如常。”

唯一的異動怕是那位天真不知事的小姐了罷。

“上頭要動了,席椿,你可得看緊了。”

席椿心裡生出些異樣緊張,故作不知問道:“上頭準備如何?”

老大瞧了瞧磨好得劍,冷光一閃,他眼裡有幾分冷厲,“你說呢?自然是那位‘都督’部署好一切,要動殺手了。”

以往的命令安排,老大都是不曾說與席椿聽的。只當他還是個年輕不知事的小子,也愧悔帶他做這差事,怕他年紀輕輕便沒了命。若不是上次兄弟損耗過多,也不會要席椿去監視,如今將這要行動講與他聽,也是無奈。

見席椿垂著眼,老大勸道:“不必不忍,這是最後一遭,席椿,你做不來這樣要命的事情,再替我看上兩天,五日後動手後,你便不用再幹了。我留了些銀錢,你自己拿一些去做些其他的,好好活著罷。其他的一定記得交給我的妻子,我那小兒還需救治……席椿,多謝。”

席椿動容:“老大……”

老大嘆氣:“沒辦法,上頭一團亂麻,朝廷已經不是官家說話,主子當不好主子,咱們也當不好自己,我早洗脫不了自己,你還可以抽身。”

這一夜席椿輾轉難眠,蓋著髒兮兮的被褥,忍著轆轆飢腸。閉眼全是高牆上那張明媚笑臉。畫本子裡聽過一句情竇初開的戲詞,再難的好聽話說不出了。就是想著那小姐當是一件美好的物事,自己連想一想也不配的。

見過了心中最美好的綺念,卻要親眼見她消逝,無異於肝腸寸爛的痛。

6

銅巷口的杏花開至荼蘼,春光正好,一地落花。

人來人往的街市間,一個衣衫破敗的窮小子跳起來折了支開得正好的杏花,惹了周遭賣炊餅的老大爺嘲笑。

席椿不理,拿著那支杏花走向巷子深處。那戶高門家的小姐,今日不在牆頭。席椿手裡的杏花燙手,高高一扔,穩穩當當地落在牆頭掛著。

席椿似乎又見著那錦衣巧笑的小姑娘,素手拈了那杏花放在鼻子下輕嗅,滿意地朝他笑著,或許還會知禮地道一句謝。

今日這門戶依舊緊閉,瞧不出什麼異樣,席椿猜測這扇門背後發生的事。

聽別人講的有錢人家的事情不少,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是要許人家的,一定是一位更高門第的公子。或許已經許了人家罷,過兩年便要嫁一個情投意合的人,那時候春來他們的府裡會為這不知事的小姐種杏花嗎?

杏花輕浮自賤,想必不會了。

席椿想翻過這座山一樣高的牆,去重重樓閣裡尋一尋那小姐,告訴她,跟我逃,跟我逃罷,我們逃到天涯海角去。終是沒有鼓起勇氣。

席椿靠在樹後小睡,陽光正好可以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這個角度瞧不見那面牆。

再醒來,好日頭沒了,太陽西斜。席椿正要起身走了,回頭一瞧那高牆,杏花沒了,他心裡有些欣喜也有些遺憾。

她已經拿走了那支杏花,還是被風吹落進了牆裡邊呢。

如果是個太平盛世該有多好呢。

7

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席椿做了好幾天的噩夢,他夢見高牆裡滿是血色,刀戈相接發出刺耳聲響。鋒利的刀刃砍在身上,血液飛濺。自己瑟瑟縮縮躲在陰暗角落,悄悄看著這一切,不敢出聲,像個陰險可憐的小鬼。

這日傍晚,天邊夕陽殷紅似血,老大背上了他那把生鏽的劍,囑咐他今日就去城外同他的家人一起,天擦黑就走,去他的家鄉。

老大最後走的時候收走了他那把劍,又把攢了許久的銀錢交給他,泣不成聲地道歉、道謝,歉是把席椿帶上歹路,謝是請他一定照顧好他的妻兒。

席椿在破敗的屋子裡待了很久,手握成拳,又無力鬆開。狠狠咬著牙,想叫自己邁步走,去銅巷,拿命去救一救她,或者同她死在一處。卻瑟瑟發抖將自己縮成一團,又想索性跳進外頭那井裡罷了,也比刀砍在身上好。他忍受不了自己的猶豫懦弱,這樣怕死,這樣沒用。

及至深夜,春風猶自寒涼,帶了些雨露,席椿方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出了門,往銅巷奔去。

原是下了場大雨,剛下不久,卻足夠吹落那幾樹開的正好的杏花。

夜裡戶戶緊閉的長街今日卻探頭探腦,銅巷裡稀稀拉拉聚集了些人,再往裡去進不去了。依舊是那些腰間別著繡春刀的人,面容沉肅地驅趕著人。

席椿害怕任何聲音,卻不得不聽見他們議論唏噓。

“慘啊慘啊,陳家二三十人都死了,大火燒了個乾淨!”

“還好下了場雨,火勢沒有蔓延,聽說是仇家尋仇呢。”

“那樣的清白人家,書香門第,怎麼會有這樣兇狠的仇家呢?”

“哎喲,幾十具屍體,那夥賊人也死了個乾淨!”

“莫講了!莫講了!”

遙遙可見是漆黑的牆,洞開的門,席椿終於忍耐不住滿心悔恨,咬著牙落下淚來。

8

席椿最後哪裡也沒去,依舊在那戶破破爛爛的舊屋過活。把銀錢還給老大妻兒,送那淚眼婆娑的一家人踏上回鄉歸程。自己則靠做一些苦活粗活過活,掙得銀錢很少,卻足夠偶爾去那酒館喝一碗酒。

醉了就去銅巷走走,燒壞的屋舍重建,第三年春又和從前差不多了。依舊是高高的牆,緊閉的門,已經住進了新的人家。現在世道如何,席椿不知道也不想問,只是庸庸碌碌地活著,像一隻低賤地螻蟻。

春來巷子口又開了一樹又一樹的杏花,香氣怡人。

席椿已經成年了,卻始終沒有成家,一是家徒四壁恐有負未來妻子,二是一事無成,自輕自賤,如何配得上人家女兒。

只是午夜夢迴,酒醒夜半,滿面淚流,所有悔恨消散時,何其慶幸,能與她說上三兩句話。

又何其有幸,能夠為那家高門裡的小姐折一支杏花。只是年年春好時節,那個倚在牆頭的小姐,卻永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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