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7 外婆家的老房子

外婆家的老房子

外婆家的老房子

母亲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过四川外婆家的故事,我听得耳膜快要磨出老茧了,但外婆家的样子在我脑海中始终不成印象。

其实,我是见过一次母亲老家的。在我两岁多时,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四川探亲,曾带着我在外婆家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只因我那时年纪太小,故而对外婆家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后来,父母也曾多次回四川探亲,却再也没有带过我。父母每次从四川探亲回来后,都要给我讲述外婆家的事情。每次听罢,我都心热不已,很想去能有机会再过去看看。

2017年春夏交替之际,父亲突发脑溢,在我们县人民医院住了一周,虽然做了手术,但最终还是撒手人寰,未留下只言片语。父亲走后,我的内心一直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便没有急于回西安上班。那段日子里,母亲也是镇日茶饭不思,席难安寝,常常一个人坐在炕边或门口发呆,有时还会暗自垂泪,嘴里叨叨着:“短寿死的,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就这么撇下了……”

给父亲过了“尽七”之后,我打算回城里上班,但母亲的状态让我很不放心。怎么办呢?一天傍晚,孤独无助的我独自去村庄南边的渭河滩上散步,由渭河想到了大渡河,想到了住在大渡河畔的四川乐山的亲人们。很早就听父母说过,三姐也曾跟着他们去四川探过亲,还在二姨娘家的镇上读过半年小学。于是,我便想到要和三姐一起陪同母亲去乐山探回亲,一则可以借此消除母亲心中的苦闷和寂寞,二是我们姐弟二人重温一下故地,认个门儿,也不至于将来亲戚们断了往来。我给三姐说了这个主意,她当时没有上班,便欣然同意了。

我们是那年7月中旬去的四川。那阵子正是关中平原一带最热的季节,而我们所去的乐山市金口河区却是一片清凉的世界。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半个月愉快的时光,尤其是在外婆家的那几天最让我难忘。

我们仨先去的是乐山市金口河区的二姨娘家,在那儿住了一个晚上,然后由表哥表姐将我们送到了民主村三姨娘家。在三姨娘家住了将近一周时间,那天上午,我们仨厮跟跟着三姨娘一家人在永胜乡街道赶场时,邂逅了二舅妈,大家站在街道旁叙了很长时间的话。中午,二舅妈跟着我们来到了三姨娘家,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翌日下午,二舅妈打电话让他的小儿子俊华用一辆三轮车将我们仨和三姨娘接到了二三十里外的和平村。

我们来到和平村时已近黄昏。二舅妈安排我们住在了他们家前年新盖的平房里。在我们和二舅、二舅妈、三姨娘等亲人站在院子里聊天时,母亲用手指着二舅妈家的新平房后边不远处的一座大瓦房说,那就是外婆家的老房子。当时,日薄西山,天光暗淡,我只是远远地瞅了一下,听说那座老房子已经废弃,便没有急着过去看它。

次日吃罢早饭,我打算去看看外婆家的老房子。我从二舅妈家的新宅前的水泥院子里踱出来之后,向右拐到一片空地上,一眼就看到百余米之外的那座老房子,心头不由得一颤。我的心里有点激动,但步子走得很沉稳,仿佛要去朝圣一般。向北十几步,来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泥路上。水泥路北边紧挨着的是一片地,长着绿油油的包菜。那座老房子面朝向我,就坐落于包菜地的那边。

我抄着包菜地西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近了那座老房子。

包菜地的西北角是外婆家院子入口,那儿长着一棵碗底粗的约四五米高的苹果树,枝头上的果子结得稀稀拉拉,很多叶子上生有虫眼、霉斑,看样子这棵树已好久无人管理了。我绕过苹果树走到了院子中间,将这座已经废弃的老房子打量了好长时间。

与当地很多人家一样,那座房子是穿斗式木瓦结构的厦房,坐北朝南,总跨度约有二、三十米。正房有三个大开间,左右顶头各有一座连着的偏厦房。正房的木门紧闭着,外面木板墙上依稀可见粉笔毛笔划拉的字迹,门前的房台墙角堆放了很多杂物。一切,显得凌乱无序。

我刚移步到房檐下,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三姨娘。她走到我跟前说,你在这里参观我们家的老房子啊?我说,是的。她笑了笑,然后朝东头偏厦那边走去。我稍缓几步跟了上去。三姨娘说,那边是猪圈,气味不好闻呢……听她如此说,我便转身去了西边偏厦跟前。西厦门开着,我进去之后,只见房顶有一大片已经塌了下来,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堆了些许棍棒瓦片,最边上的那道木墙大部分已经被拆掉,可直见房子旁边那条通向北山的羊肠小道。这间偏厦房靠近门口的右边有一座废弃的圆弧造型的灶台,两只铁锅已经被取掉,透过两只大大的黑眼睛般的锅眼,可看到灶膛里残留着的木碳灰。我默默地站在灶台旁边,慢慢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半空升腾,我的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十几岁的四川女孩坐在灶窝里烧火做饭的场景……

当我正沉浸于幻想的时候,耳旁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是二舅妈正朝这边走来。她朝我憨厚地笑了笑,径直走到最正中的一道木门前,取掉闩在门扇上的细木棍儿。门扇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的一瞬间,我的好奇之心被调动起来,旋即朝门口走去,想进去一探究竟。二舅妈从屋里拿出一件东西,然后望着我说,这儿以前是我们家客厅,现在当作养鸡房了。说完,她就出去了。我跨过门槛,走进厅堂,看见几十只母鸡正在地上刨食吃,嘴里不时发出“咕咕——咕咕”的声响,整个房间里弥散着浓重的鸡粪味和尘土气。客厅两边的几个房间紧闭着。我很想进去看看,可客厅地面上到处是鸡粪、砖头、瓦块等杂物,实在是无处下脚,且担心鞋子被弄脏了不好收拾,就没有往里面走。很快,鸡纷纷朝门口涌集而来,我怕它们跑了出去,就没敢在客厅里多逗留,赶紧退出来,将门扇重新闩上了。就在我准备转头时,猛然瞥见木门上贴着一张塑封的小卡片,仔细瞧了一下,这才知道二舅妈家原来是和平村里的贫困户,这些鸡苗是当地政府为帮扶她家脱贫免费发放的。我从小就听母亲说外婆家过去很穷,没想到到了二舅妈手里依然是贫困户,心里不免一阵唏嘘。

过了一会儿,三姨娘从东边偏厦下边出来了。我过去问姨娘,这座老房子是什么修建的?她皱了下眉头说:这座老房子至少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吧,听说是在我爷爷手里盖起来的,用的全是大瓦山里的老杉木,可惜几年前斜倾和坍塌了不少,现已成了危房,不能再住人了,去年你二舅妈才举债修了那座平房。

关于外婆家的苦难史,母亲曾多次为我讲述过,大概是这样:

我的外爷去世较早,留下外婆和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恓惶地过着日子。由于家境贫寒,外婆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之那个年代四川山区饥荒闹得厉害,母亲小时候仅上过几天夜校就被外婆叫回家劳动了——这是令母亲终生十分遗憾的事情。有一年,我大舅在离家几十里地的山沟里烧木炭为生,晚上住在山里临时搭建的庵棚里,大概是受了虎豹豺狼叫声的惊吓丢了魂儿,回家以后连续几天水米不进,精神萎靡不振。外婆见情况不妙,请来道士叫了三个晚上魂儿,却还是不中用,大舅从此很快黄瘦下去,什么活儿也干不成,大概一年之后就去世了。1962年,我的外婆因头疼病发作,难以忍受,以脑撞墙亡故了,从此,家庭陷入了严重的危机之中……当年秋天,也就是母亲刚刚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为了谋条活路,她厮跟着一位并不熟悉的姓梅的过路女人,平生第一次坐着火车出大山,辗转来到了关中扶风地面,几经周折后嫁给了我的父亲,相继生下了三女两男……

直到1981年冬天,母亲听说很多当年像她一样从四川跑到陕西谋生的女人都纷纷回老家探亲了,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父亲提出了也想回四川探亲的想法。因为,当年我的奶奶家法很严,她当年在世时我的母亲从来不敢提回四川娘家的事情;直到奶奶去世了几年之后,我的母亲才对父亲提出想回娘家看看。我的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对于自己家乡的地址却记得比较清楚。父亲根据母亲口述的地址,查了一下地图,然后两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用襁褓裹着着我,从我们绛帐镇搭乘火车去了趟四川乐山,几经辗转才寻访到了那边的尚存于世的亲人。

那次回到乐山之后,母亲才从几个妹妹嘴里得知自己当年离家出走之后发生的事情。母亲离家之后,过了没几年,我二舅就去世了。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有一天,二舅背着一根粗壮木头回家,在半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被木头压砸压在了山地上,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后一个人步履蹒跚地回了家。回家后,他一连吐了不少血。族人见情况十分不妙,赶紧用担架把他往金口河区医院抬,结果走到半路上人就断了气。听母亲讲,二舅是他们家唯一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人,可惜刚念完小学就回家参加农业社的集体劳动了。在母亲离开四川之前,二舅刚和二舅妈订过婚,他们是在母亲走后结的婚,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小时候害病夭折了,另一个儿子20多岁就去汉源一户人家入了赘。二舅死后,二舅妈看到三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子无人抚养管教,不忍心改嫁,便招了一个姓陈的上门女婿。从此,他们夫妻两人靠着一双勤劳的双手撑起了那个贫弱苦难的家庭。后来,由二舅妈亲自操持,将我的三个姨娘分别嫁了出去。二姨娘嫁到了永胜乡街道上的简家,三姨娘嫁到了民主村的陈家,幺姨娘嫁到了五一村的先家。我三个姨娘的家都属乐山市金口河辖区,相距不算太远,平时几个姊妹之间常相互走访,多有照应,这些年,他们各自的家庭情况都还不错。

在和平村作客期间,二舅妈一家人特别热情,每天变着法儿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晚上和我们聊天到深夜。通过几天的相处,我不禁对这个总是勒着一条蓝围裙的看起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笨手笨脚的二舅妈产生了一股由衷的深深敬意。

二舅妈告诉我们,前几年那座老房子有点倾塌,村上干部说这座老房子已经成了危房,不能再继续住人了,就给她家另批了一院宅基地,让另盖一座新房子。我问她,盖这座平房花了多少钱?二舅妈说,总共花了六七万元,这些钱都是她从亲戚邻里那儿借来的,村干部说老房子拆了以后,政府会按人头给我们发补助款,每人一万多元。其实,这些情况我已经听父母讲过;因为就在父亲去世前的半年前,父母曾回四川探过一次亲。

就在我们从四川回到陕西一周后,二舅妈给我母亲打来电话,说是那座老房子前几天刚被拆掉了,因为不拆的话,就拿不到政府的新房修建补助款。我知道,那座老房子是要被拆除的,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快,心里不免有些惋惜。好在它被拆掉之前,母亲、三姐和我终于见了它最后一眼,还在外婆家那座老房子前拍了几张合影。

外婆家的老房子被拆掉了,但它的女主人——我的二舅妈还活着;不过,她已经被生活从一个十几岁的小媳妇熬成了秋霜入鬓、皱纹满面的七旬老人了。一座老房子见证了几代人的生死苦难,而自己却千疮百孔,最终化为乌有,有谁能记得它呢?一个女人见证了那座老房子的斑驳历史,陪伴着它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苦难岁月,她的人生历史又会有几个人知晓?

在我看来,曾经坐落在西蜀大山褶皱里的那座老房子,两个女人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一个是我的外婆,另一个是我的二舅妈。她们,都是那座老房子的顶梁柱,是这个多灾多难的和平村魏氏家族一支中的英雄。

2019年2月26日于西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