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度人物
自在人生
库索
主播/ 格雷斯 ，配乐/岸部真明《流星》
库索的人生在30岁那年发生了一场变动：辞掉一份六年的工作，离开广州，一个人去京都生活。
那本是中国人趋于安定的年纪，尤其是一个女人，在父母家人和社会传统的期待之下，应是结婚生子、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年龄。但库索，却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害怕。没有未知，人生好像就这样了，一眼望到底。有时候她想想就会一激灵，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就要这样过下去吗？
过完30岁生日的第二个月，她去了日本，在异国他乡开始了崭新而陌生的生活。以撰稿为生，在京都买了一所房子，时而外出远行，走过了岛国的山与海，也去往世界各地的荒原和沙漠。
京都的优雅与自然之美，也滋养着一个孤独旅人的心。她学习花道、打理庭园，在京都大大小小的寺庙和神社中游走，自学佛教美术……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充沛而富有生机。
偶尔她脑海中会闪过二十岁时最爱的歌词：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她终究没有在30岁时，和大部分人一样走入相同的命运，“幸好没有”，她说，“好险。”
01.
库索至今记得30岁那年，她的上司、杂志主编问她的一个问题：大学毕业以后，你学会了什么新的技能？
那是吃饭时的闲聊，却让她瞬间呆掉。库索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学。没学开车，也没去学一门新的语言，毕业后这数年的人生，除了工作，难道就是一个停滞的状态吗？
她心里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在变成一个社会人之后，就不再学习了，“一直在变老，却没有在成长”。
那时的她，已经决定了要去日本。2015年，正值国内媒体业巨变，纸媒衰落，杂志业趋于崩盘，同事们纷纷跳槽、转行，四周一片凋零。
她也正处于工作的倦怠期。大学学新闻，毕业后进媒体，一件事情做了十几年，顺手得不能再顺手。没有学习和挑战，只剩下了厌倦。
生活和感情也是同样的风平浪静。她都可以想象，如果继续做着这份工作，留在广州，很可能会结婚生子，如同绝大部分人一样，过上安稳的生活。
可是白羊座的女孩子啊，似乎天生就被植入了不安定的因子，不喜欢安稳，却热爱陌生，内心蠢蠢欲动，好像总在寻求新的世界与可能。就像她说，“一个地方带给我最大愉悦的时候，就是我最接近陌生感的时候，太熟悉的环境并不能让我觉得安全，反而很容易审美疲劳。”
转变的导火线发生在一次去日本的旅行，她见到了很喜欢的编剧仓本聪。
库索从小喜欢日本文化，看了很多日本的书、漫画、影视剧，喜欢很多日本作家，对日本的了解程度让很多日本人都感到惊讶。进入杂志业工作以后，她时常去日本采访，和这个国家有了更深入的亲密接触。
仓本聪是库索很喜欢的作家、编剧之一，全日本的演员都以出演他的剧本为荣。1977年，因为对丰裕生活感到不安，仓本聪移居富良野，并居住至今。那一次，库索专程去了富良野，看了他的一场戏剧演出。演出结束后，她第一次见到了仓本聪。他站在大门口，和每一位观众握手，感谢他们的到来。
仓本聪是日本国宝级编剧，他的作品细腻深沉，在表现自然治愈的主题中，总会带有一丝忧伤。（图片来源于网络）
和自己喜欢的编剧迎面相逢，库索激动不已，在交会的瞬间告诉他，他的作品对她有多大的影响。他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对乡村生活的回归，让人们在城市生活中去思考活着的方式和意义。
那次的相遇让库索意识到：想见的人，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只要你足够想。而如果想要更了解日本的话，就得在日本生活几年，去更多想去的地方、见更多喜欢的人。
“人应该和喜欢的东西成为命运共同体。”——那是库索下定决心去日本的决定因素。
02.
对库索来说，做下去日本的决定并不难，但对父母而言可不是这样。两代人的冲突，在库索长大成人、进入社会以后，变得格外激烈。仔细剖开来看，你能看到很多80后女孩在成长中所面临的断裂。
库索小时候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优秀，从小被母亲要求考前三名。长大后，库索考入了一所名牌大学，多年来都是父母的骄傲。
但一切却因为三十岁的到来而崩塌了。随着年龄增长，社会对女性的评价标准也在慢慢发生变化。“突然有一天，别人就不拿你的学习、工作和能力来评价你了，换了一个标准，拿结没结婚、生没生孩子来评价你，我突然从一个好学生变成后进生了。”库索说。
母亲的内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不再是羡慕钦佩，难免带着同情和催促。“她有一个阶段应该是崩溃的，经历了一个掉下来的心态。我几乎所有的小学同学都结婚了。”库索说。
这一切，库索都是来日本后的这几年才有所领悟，理解了父母在那座西南小城的不易。但在当时，她被父母催着结婚，常常吵到山崩地裂。有一天，就连一贯宽容的父亲也对她说，“我后悔了，不该从小教育你那么好强。一个女孩如果太有主见，我们就没辙了。”
去日本的事情，库索是在拿到工作签证之后才回家和父母说的。听闻消息后，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对，只是问她：“你去干嘛？”
“有个工作还不错。”库索说，他们接受了。中国的父母，始终是支持孩子有一份好工作、能养活自己、做出成绩的。
就这样，库索远度扶桑，落脚大阪，两年后移居京都，与自然静美、传统悠久的京都朝夕相处。
30岁，没有结婚生子，孤身一人去往异国他乡，去见识这个世界的广阔，在自己喜欢的城市生活，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由选择之美？ 尤其是对承受着传统婚恋压力的东亚女性，那更是何等的勇气与魄力。
一切又是值得的。来到从小喜欢的日本，从大阪到京都生活，接触种种喜欢的人和事，不已经是人生理想状态了吗？
03.
京都是美的。三面环山，鸭川穿城而过，春天樱花绽放，秋日红叶繁盛，夏天祭典接踵，冬日清冷宁静。一年四季层次分明，美不胜收，无数名家为之倾倒。川端康成用一部小说《古都》表现京都的景致悠远、情意绵长，东山魁夷用一组《京洛四季》的画，描摩京都的春花秋月冬雪夜樱。
库索就在这样的京都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致中生活着，并常常被环绕身边的一切所感动。
她常去爬山、逛寺院，在鸭川边散步，路遇许多植物花草，却叫不上来名字，便去上了花道课。
花道课上，她对于自然万物和人的万千形态，有了更丰富的了解。一年四季，不同的花朵占据了人们的偏好与视野。
“春天的花材以梅、桃、山茱萸、木瓜、连翘为代表；夏季当数杜若、河骨和荷花，都是高洁的水生花……秋天以桔梗、女郎花等秋草为主角……水仙和山草是格调高雅的隆冬花材代表。”库索写道。
库索的插花作品。
而在花道教室之外，古都也无时无刻不在展现着令人惊艳的容颜。库索记录下了一个大雪纷飞之日所目睹的美景：
“有一年冬天和友人坐在町屋里喝酒，突然下起漫天大雪，那寒冷的房间里留了一扇窗，望出去是栽种在狭窄天井里的一株山茶树。纷扬的雪花飘落下来，翠绿的枝叶中，一两朵红色的花苞静静地开了——这是古都冬日的美，是缓慢飞扬和仰头承接。此后看到山茶，都想重现那种冬日雪景的韵味，只盼把它插得也好似古诗一样。
花道中有一种说法：山茶花中寄宿着春的灵力，在万物凋零的季节，并不失艳丽和奔放。”
花道老师也教给她关于花与人的一课：“人也好花也好，都有支撑起活下去的’命’，如何用优美手法体现’命’于根源之处的姿态，即是花道的精神。”
库索也去一座古老悠久的庭园无邻庵学习如何打理庭园，在一草一叶一颗苔藓一株松树等种种细微之处去照料一所庭园。那样的经历，更让她体会到在京都的美妙：“我到这个城市来，了解一草一木，才算进入了世界，时时反省自己从前不懂生命。我听说事物都会凋零，才要学习打理，这是与宇宙相处的一点儿小小技能。”
还有茶道、日本料理，都激起了她浓烈的兴趣，准备一点点去学。遍布京都的寺庙、神社，让她买来许多书，自学如何看佛教美术、佛像历史。
30岁时主编那个让她心里一惊的问题，终于在抵达日本之后得以释怀。不断学习新的东西，从这个世界汲取养分，让人感到心安。
04.
从大阪移居京都时，库索在京都买了一个房子。房子是位于鸭川边上的公寓，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鸭川和一株樱花树。看到这间房子之后，库索便对做房屋中介的朋友开玩笑说：“房子兴许和男人一样，一旦令人对未来有了想象，便不太能自拔了。”
那是她初见之时便有了想象的房子：“春季樱花开放时坐在客厅里工作，新绿的夏夜坐在阳台上喝酒，秋天沿岸红了叶，冬日的清晨河上突然飘起了小雪。”
于是不看其它，笃定地买下这间。贷款，以按揭的方式还款，房价比国内便宜。她自嘲，这点钱在北上广是买不起房的。
有了自己的屋子，就有了一点点归属，一个可以回去的、称之为“家”的地方。有时父母来京都小住，晚上她在书房工作，客厅隐隐传来父母看电视的声音，就觉得又回到了童年写作业时的冬夜，“那些逝去的时间就这样又微妙地回来了”。
阳台的雪。
年龄增长，她越加珍惜和父母的相处。没有结婚生子，家的概念便与父母相连。但这样的亲密关系却流逝得越来越快，她努力想要抓住和他们共处的时光。
母亲不再在她的婚恋问题上好强。如库索此前所预测的，“她所见到的我的同龄人，正在纷纷离婚呢……她第一次跟我说：真遇不到就自己好好过吧，自己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到了这样的时刻，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才逐渐浮现出来。
库索说，
“30岁前后，遭遇的是来自环境的逼婚压力。但从30岁到40岁这一段，你会经历来自自己的压力。
比如说，你会逐渐迈入失去生育权的过程。到真正失去为止的这个过程，远比30岁时的挣扎要挣扎得多。
所以女性，真的很艰难。在这个阶段要想清楚你要什么，果断去选择，不能犹豫，然后接受它带来的各种后果。”
她明白这一切，却没有办法放弃理想主义： “如果不能和有趣的灵魂相遇，我应该永远不会妥协。我最没办法选择的，是所谓‘合适的人’。”
而身在日本，即便不妥协也让她舒服：日本是一个单身大国，比中国更早一代人进入独身生活的时代。她有时会遇到五六十岁的单身老太太，一个人逛寺庙、看展览，满头白发去健身。她们不受金钱困扰，觉得结婚没有必要，一个人也没有可恐慌的。
库索也感受到独身者的便利与舒适。养老保障完善，不用担心需要一个孩子来养老；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接纳一个人的餐厅，不会因为一个人吃饭而不好意思；居酒屋可以一个人喝一杯；旅行时会有适合一个人的酒店；杂志会推一人旅的专题；超市可以选择一人份的东西……
啊，即便独身也可以好好活着，不被评判、承受莫须有的压力，是很惬意的生活呢！
这就是有勇气的库索的人生啊。34岁，单身，独在他乡，活得自在坦然，不为无谓的事情担心，尽可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因为“不可能有永远对的东西”，认为最好的命运是“不管到了哪个年纪，都不用按规定和设想去生活”。选择一样东西，就对那样东西从一而终，不可能什么都要，毕竟嘛，她说：
“太贪心的人是活不好的。”
本文作者：祁十一，现居大理，一个晃晃悠悠的写作者，喜欢写作和体力活。个人公众号：她途
库索将她这一整年在京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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