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二十年,粗茶淡饭的生涯

二十年,粗茶淡饭的生涯

◎宋丽丽

每次看见厚实挺括、尤其是有内置密封扣的塑料袋,我妈总是感叹,要是你上学那时候有这样的袋子就好了,给你拿菜多棒。我总是不以为然,话说“我上学那时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读初中时开始到三十里外的县重点中学住校,每周末才能回家。所谓“拿菜”就是用玻璃瓶、塑料瓶或塑料袋装进炒好的菜带到学校里吃,七零年代出生进城上学的山东农村孩子,应该都不陌生。学校也有食堂,一是贵,生活费太有限,二是菜并不好,缺油少盐,只有“热”还算一个优点。麦乳精瓶子、水果罐头的瓶子都是大广口,特别适合装菜,遇到这样的瓶子,谁家有住校生的都要认真洗涮干净留起来。玻璃瓶子易碎,那些骑着自行车赶几十里路去上学的,路上可能一个跟头就把这瓶子报废了,玻璃渣子和炒菜掺在一起,再返回家补充的话星期天晚上的自习课就要迟到,倒霉孩子只能跟同学们凑合,接受别人的一点救济,也是炒咸菜之类的。所以,塑料袋是最常见最好用的。不知为何,我父母好像从未给我买过铝饭盒,我看到同学用了太久的铝饭盒布满了盐渍锈迹也很不舒服。

同一年级五个班女生住三间集体宿舍,百十口子人,上下两层大通铺,每个人的铺盖卷紧紧挤在一起。宿舍里没有桌子,装着简单餐具和各类咸菜瓶子塑料袋铝质饭盒的小箱子摆在地上就是餐桌了,装满热水的搪瓷茶缸子、各种杯子、小铁碗放在上面,岌岌可危。吃饭的时候,每个人的“菜单”清晰可见,众目睽睽。偶尔有人在晚自习的时候溜回宿舍偷吃一点白天看好的别人的菜,第二天就听见有女生在大骂谁偷吃她的菜了。我也偷偷吃过别人的一次!两根手指伸进我同班学习委员的小纸箱里,从她的一个土黄色搪瓷小盆里迅速准确地夹出两根辣椒炒猪耳朵条,吃得很急很突兀很噎人,不过因为下手很轻没有被发现。

我妈总是发挥她的智慧给我带咸菜炒肉丝。用多多的金黄的花生油,把咸菜疙瘩切成条,和瘦肉丝混在一起炒,每根咸菜四边都有点炒焦,再放进去炸酥的红辣椒段,即使吃到最后,咸菜肉丝都吃没了,底子上剩下近半瓶的熟花生油,又香又辣又咸,很解馋,还可以泡饭吃。

当然,这些咸菜,所有同学吃的家里带的炒菜,都是凉的,需要一大杯热开水来就着吃饭。我这辈子最恨喝温吞水大概从此始。锅炉房里是一个姓王的老头在烧水,每天凌晨四点多钟就能听见他推着三轮小铁车拐过我们的宿舍墙后去哐啷哐啷卸煤。锅炉房墙壁里伸出来一排热水龙头,好多孩子踏着常年湿透的黑煤渣地面,飞奔叫嚷着拿自己的热水瓶去接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经常听到热水瓶胆爆裂的响声和一片尖叫混在一起。打开水是危险活。我不敢挤进去,每次总是等到最后才接到热水。进宿舍时别人都已经开始吃饭了,经过她们背后会撞到她们,有女生狠狠地说“烦人”,有的发出“咦——”“嘁——”,热水缸子被摇晃泼洒,这七八米远的一路要吃几个白眼。

有一次我想给自己加点滋味,去操场边的小卖部买了一袋蒜蓉辣酱,好不容易钻过林立——“林立”是因为大多数女生没有地方坐,有位置可以坐着吃饭的都是睡在下铺的——女生们来到墙角自己的箱子边。这个墙角有五六个女生在吃饭。蒜蓉辣酱的袋子跟着我跨越长长的操场到宿舍里,估计已经有点冷缩,死活打不开,我用牙咬出一点豁口还是不行,快要放弃的时候,最后一试,一手抓一边,歪头闭眼狠命用力,“霍拉”一声,从顶到底,袋子撕开了!我一手一半空塑料袋,辣酱全泼射在一个高大胖壮女同学的后背上!她当时半弯着腰去端茶缸。我始终记得毁灭感袭顶的那一瞬间,要哭出来了。

刚住校的时候,一下子发现家乡方圆几十里只有我一个人考进这所全市有名的中学,其他新生几乎都有在县城小学相熟的同学校友朋友,或者县城里还有亲戚来往照护,我完全陷入了孤绝境地。从未离开家的我,很久不能适应这种生活,无论吃饭睡觉还是课间都在想家想妈妈,不能和其他女孩一样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打成一片。尤其是秋冬频繁有下雨下雪天,宿舍里的泥夯地面多年阴黑湿透,永远都是湿嗒嗒的能踩出水来,手脚冰冷,饭菜冰冷,去打水又困难,那种透心凉、那种凄惶不安深深攫住我,每一餐几乎是忍着眼泪把肉丝或者带鱼一点点咬碎咽下,既不希望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也不想给别人分享我的菜。

因为我比很多住校同学年龄还要小一点,铺盖、箱子、碗罐什么的不会收拾,我妈就经常给我写一张纸条放包裹里,我也特别喜欢看她的字条,第一个字必是“宝”加冒号,把“宝贝”简化了,嘱咐我咸菜第几天开始吃,要把塑料袋里装的菜倒到一个搪瓷大盘里,要记得把塑料袋或者瓶子包好带回家。

装过菜的瓶子好洗刷,塑料袋就很难,当时还没有餐具果蔬洗洁剂,要用洗衣粉或者肥皂洗,抹布擦,倒挂或者反过来晾干再用。有几次周末我都忘了把装过菜的塑料袋带回家。没有清洗的塑料袋躺在箱子底好多天,我也不知道拿出来扔掉。在一个很冷的中午放学后,大家都呵着手跺着脚窜进屋。我急急忙忙要伸手开纸箱子时,发现两片硬纸板接缝的地方赫然趴着一只大虫子,从未见过的带硬壳的黑虫子,样子介于金龟子和天牛之间,一两根短触须还在慢慢舞动示威。震惊、恶心和眼泪一起涌上来。好在我算是冷静的人,压制着不洁不堪的感觉,不声不响地用食指和拇指快速把它狠狠弹到地上。

我一直没明白天寒地冻它怎么会出现的?这个黑壳虫子至今会偶尔出现在我脑海的天幕上,掸不掉捻不死。那不仅是一个黑色硬壳虫子,它是走进我生命中的异物,始终在那里,提示我曾经有过的寒酸和孤立,像一块小小冰核,无法化解。

我不会骑自行车,有的周末就留在学校里,由哥哥姐姐给我送菜。当时经常有应季食物送过来,五六月份的新土豆切丝炒青椒,肉丝儿炒鲜黄花菜、油炸小春鱼,一圈圈解开捆扎塑料袋的小布条,那种清新香气一下钻进肺里,惊喜得我把脸埋在这个袋口上深呼吸,恨不能伸出个长猪嘴往里探。冬天没有新鲜蔬菜的时候,是肉片炒木耳银耳、煎炸豆腐、夹肉藕盒、红辣椒烧鱼块。等到我中考和高考的时候,会有卤猪肝、煮大虾、酱排骨送来。

除了带各种炒菜,我妈经常给我带包子或者饺子,猪肉和扁豆或白菜大葱的,蘑菇三鲜的,每一只都鼓鼓囊囊,用报纸或杂志封皮、散页包好,再用细绳捆扎,装在包袋里捎过来。包子大概只带吃一次的,饺子带的够吃两顿,照例是用开水烫着吃。烫饺子的时候,我遵妈嘱用筷子给它们戳上几个眼儿,油花立即漂上来。开水作用有限,没有发酵的半冷肉馅面食吃的次数多了,我攒下一点胃病,当然,这个我从不怨我妈,我喜欢一个人默默吃她给我包装好的各类食物,每一个被肉馅撑得歪斜走形的饺子进嘴的时候,我都快速扫一眼周围的同学,暗暗开心骄傲着。

铁打的中学,流水的女生。等到上高中,这个学校的女生结束了三十年住平房大通铺的历史,我们搬到新宿舍楼。我算是该校老学生了,朋友多起来,学有余裕,人也变得从容许多。八个女生住一个单间,仍然大多是从家中带饭菜来,每一位同学的箱子即是一个家庭口味风味手艺和经济能力的展现。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姑娘总带妈妈亲手做的一种薄软半透明的圆圆面饼,有的农村叫单饼、水饼,撕成小块放黄色搪瓷盆里倒开水泡着吃。她用糖水黄桃大罐头瓶带菜,里面是细瘦金黄红艳的带鱼,油汪汪看起来特别下饭。带鱼何曰细瘦,因为外观薄碎,其做法应该是把带鱼全体剁碎如筷子头大小、头骨并不弃,偶尔还能看见一角小眼睛,加青红椒碎末煎炒后炖煮再收干浓汁,吃起来(我也悄悄尝过一次)还有一点骨感。我好朋友的爸爸经常来送菜,满满一大盒辣椒炝炒猪肚块,脆硬难以嚼烂,但是又火辣又香韧,大家抢着过瘾。还有一个女孩总是带炒藕丝,每一根藕丝粗细均匀,斜斜地紧紧压实在塑料袋里,吃起来口感鲜甜,沙沙脆脆。最特别的也是大家最爱的,她家的藕都是淡淡的粉紫粉灰,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就近肉眼辨识“藕荷色”。高三时每个周日晚自习结束后,我们在宿舍里端杯白开水,吃着她妈妈特地多做的藕丝,有小小节日般的放松快乐。

我妈除了给我带炒菜之外还是经常给我带包子、带饺子,分量也都增多了,让我和好友们分食。这些包子饺子因为在包里压得太紧可能会印上几个油墨字迹,字儿都是反着的,大部分包装纸都洇湿了,有时候还要揭掉包子皮才能吃。估计这辈子我也吃进去不少铅了。报纸大多是我爸看过的新民晚报、大众日报什么的,偶尔还有杂志封皮印着“八小时之外”,我一般都是边吃边随便看两眼再丢掉。有一次,我忽然看见了几行字,正吃着的一口饺子差点卡在喉咙里:

……

二十年

粗茶淡饭的生涯

我便是水边那枝

不肯红的花

……

这段残破的纸片断为两截,已经湿透了,我无法保存,便死死把这几句背下来,不知道作者名字,也没看到结尾,只是觉得它好,无论如何我都要记住它。

等到二十年后,我通过互联网查询的时候,才发现这首被我长久记忆的诗,是诗人忆明珠先生写给妻子的。这样的诗,是岁月献给他们的人生清供,我还不够资格,也不知道该写给谁,表达给谁可能都不太妥当。

原来,我还一直漏了一句“你淡泊如水”!压根就没有印象,极有可能被我吃下去了。

(宋丽丽,山东省平邑县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北京市民政局。作品多为文艺评论与散文,曾获“红豆”全国精短散文大赛一等奖、第35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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