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7 零下40度荒野深處,阿勒泰最後一批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零下40度荒野深處,阿勒泰最後一批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春天,牧人們追逐著融化的雪線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驅逐著漸次南下。不停地出發,不停地告別。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這綿延千里的家園,這些大地最隱秘微小的褶皺,這每一處最狹小脆弱的棲身之地……青春啊,財富啊,愛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無聲。

——李娟《冬牧場》

《敕勒歌》中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南北朝民歌為我們勾勒了一幅美麗的塞外放牧畫卷,藍天悠悠,白雲柔柔,時間在無垠的草甸間像河水一樣緩緩流去,紅塵很遠,喧囂更在天涯之外。

這逶迤的北疆多麼令人心馳神往,然而,在作家李娟的長篇紀實文學《冬牧場》裡,北方遊牧民族的一生卻大都是悄寂深暗的,冬天的牧人生活更是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澀與艱辛。

為了零距離感受這一切,李娟曾在長達四個月的時間裡,跟著遷徙的羊群進入烏倫古河南面荒漠,和一家牧民同食同宿,在寒風和暴雪中親歷牧人所有的悲喜。

在荒漠的每一天,安頓牧畜和人的衣食住行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是生存還是毀滅,是活著還是生活,阿勒泰最後一批“荒野主人”用她們獨特的生存景觀詮釋了這一切。

李娟的文字乾淨剔透,有人稱她是“新疆的三毛”,還有人說:我們通過她的眼睛,重見這世界肌膚深處的秘密。讓我們一起重溯《冬牧場》,在廣闊的荒野深處,一睹阿勒泰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零下40度荒野深處,阿勒泰最後一批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寒來暑往,南來北往,出發和告別是牧人順應自然的宿命

漢族姑娘李娟雖然出生在新疆,也曾在新疆阿勒泰山區小住,但是對於當地牧民的生活始終只是一知半解,因此她的這趟“冬窩子”之旅經歷了一系列心路歷程變化,從計劃開始時期的雄心勃勃到後來臨近出發時的憂心忡忡,李娟越來越深諳此去的艱難。

“冬窩子”——遊牧民族的冬季放牧區,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存在。那裡乾涸、貧瘠、寒冷、廣無人煙,進入“冬窩子”就是把自己和世界隔絕開來。

認慫的李娟最後選擇了一戶搬遷路程最短的家庭隨行,她和五百隻養,三十來峰駱駝,上百頭牛馬一起踏上了遷徙之旅。這段路程騎馬需要三天,每晚休息四個小時,在零下十來度的氣溫裡睡雪地,飲雪水,啃凍乾糧,生活方式原始而粗獷,彷彿回到了史前時代。

之於李娟,這樣一段旅程是苦痛的,疲憊和寒冷揮之不去,還要照顧牲畜,退不了,進亦難。然而對於牧民來說,這只是他們漫長遷徙生涯進度條中的一個小點。

牧人的一生居無定所,搬遷次數最多的家庭,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一搬。即使是冬夏牧場相距最近,搬遷次數最少的家庭,也得平均十二天一搬。

零下40度荒野深處,阿勒泰最後一批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南來北往,寒來暑往,牧民們追趕著自然的腳步,跟隨著水源和牧草遷移。天地間他們馱著沉重的房子在浩野中游歷再遊歷,人渺小得如同一隻只蝸牛。出發和告別,像是一種週而復始的輪迴,在千百年間不斷上演。

從阿爾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牧民們每年遷徙距離超過千里,他們用自己奔波的艱辛換來了草原的休養生息。牛羊行經之處,草籽被錯亂的蹄子踏進土裡,又隨著翻飛的毛髮在大地上四處為家,把後代播散到天涯。

草原哺乳了牧畜和人,牧畜和人的存在同時又促進了草原的繁衍更迭,它們之間形成一種互利共生的關係,這是天地間的自然規律,也是遊牧民族南北遷徙的宿命。

一旦打破這種規律循環,一切終將走向沉寂和黯然,就像李娟在《冬牧場》中寫的:

荒野終將被放棄。牧人不再是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這片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秋天的草籽輕飄飄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沒有了,作為它們生長養料的大量牲畜糞便再也沒有了,荒野徹底停留在廣闊無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終將被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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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天鬥,與地鬥,在寒風和暴雪中恪守人定勝天的壯志豪情

李白在《關山月》中寫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李白詩中的意象是何等的豪邁和奔放。但對於身處同一片天空下的牧民來說,進入荒野,入住“地窩子”從不曾如此瀟灑,蜷縮和龜息才是他們人生的常態。

在那個由羊糞堆就的家裡,為了和嚴酷的自然環境作鬥爭,人的尊嚴、需求被降到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不再是一個表示象徵的說辭,那是牧民具象的生活日常,因為他們居住的“地窩子”確實是開掘在塵埃中的花。

荒漠中的“地窩子”是這樣築就的:牧民們在大地上挖出一個兩米深坑,坑壁四周壘上羊糞塊,然後再在坑邊架幾根木頭,鋪上乾草,壓上羊糞渣,便成了屋頂。

從地面到這個封閉的洞穴僅靠一條傾斜的通道通行,這個通道壁仍是由羊糞塊堆就,還有牧民的睡榻,羊圈等都是由羊糞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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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漠裡,羊糞是唯一的塊狀材料,整個牧民的家就是一個羊糞堆。住在裡面隨時會有羊糞的碎渣掉下,頭髮、嘴巴無一能倖免逃脫。

除了建築功用,羊糞還是唯一的燃料。在每個白天和黑夜,它給“地窩子”輸送著源源不斷的熱量。

這樣的住宿環境惡劣至極,讓旁人聞之色變,然而對生存在其中的人來說它卻是親切和溫暖的。每個晚上,當李娟蜷縮在裡面時,她是安全的,忘我的。

像小雞捂在母雞翅膀下一樣安全又舒適。這個小小的窩,黑暗,溫暖,把冷空氣嚴嚴實實隔絕開來,是宇宙中的宇宙,蘋果中的籽核……

如果說羊糞是人們對抗嚴寒的最大的武器,“地窩子”是作戰的堡壘,那麼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極寒天氣中去遊牧就是一場與天地的鏖戰。

每個清晨,放羊的牧人都有一場來自內心的纏鬥。起床、出發如同一道道恐怖的魔咒,人對自然的畏懼達到頂峰。

這場戰鬥裡,人是那麼的渺小和單薄,吹氣成冰,光迎風遠眺時就會淚流滿面。但是,牧人永遠不會退縮,荒野上有他們的壯志,還有豪情。他們終將出發,雖然不一定如約歸來。他們恪信: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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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蒼,野茫茫,對美好和浪漫的追求讓荒野閃爍尊嚴之光

計劃去“冬窩子”的李娟曾準備把頭髮剃成板寸,因為她預感到未來幾個月可能沒法洗頭。她的預感是對的,茫茫荒漠之中,飲用水非常寶貴。吃喝都得按量、按計劃而行。牧民都是省了又省,用了再循環利用。這種處境下,洗頭洗澡是奢侈的。

臨行前的李娟做好了面對一切髒亂差的心理準備,然而等她真正置身其中,那種“髒”還是超乎她的想象。

她們在“冬窩子”裡的日常需要與羊糞相伴,築牆,搭睡榻,蓋羊圈,為屋頂加固加厚,羊糞無處不在。在風沙侵蝕下,人的頭髮和衣物上每天落滿了糞土。

這種處境裡的人們幾乎沒有整潔可言,加上內外七八層臃腫的衣物,女人們行走天地間時,性別特徵是模糊的,雌雄難辨,一如蒼茫的大地難辨東西。

但是,在荒野深處這個儉樸甚至寒磣的家庭裡,女人們對美好和浪漫的追求其實無處不在。

她們會把一切可利用的紙張,如破手提袋,廢報紙,包裝盒等全部敷上羊糞牆,想方設法美化“地窩子”的角角落落。她們還會戴廉價粗糙的假水鑽耳環,那些閃亮的耳環在荒野中如同太陽般光華動人。

她們只是哈薩克女性的一個小小縮影,卻也代表了一大群人。

零下40度荒野深處,阿勒泰最後一批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許多辛勞一生的放牧婦人經常在手上戴滿碩大耀眼的寶石戒指,

這些誇張的飾物閃耀著她們樸素一生中全部的榮耀與傲慢,令她們黯淡的生命充滿尊嚴。在單調、空曠、沉寂、艱辛荒野裡,再微小的裝飾物出現在這裡,都忍不住用心濃烈、大放光彩。

後來,牧民也送了一枚假金戒指給李娟,在空無一物的天地間,那是她唯一的裝飾,給與她安慰、希望和熱情,它時刻提醒著李娟:我是一名女性。

每當我趕著小牛向荒野深處走去,總是忍不住不時用右手去撫摸左手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體上唯一的觸角,唯一的秉持,唯一的開啟之處。在藍天下,它總是那麼明亮而意味深長。

儘管荒漠讓人灰頭土臉,哈薩克人們對生活依然飽含熱情。她們不懈地裝扮著自己,讓自己熠熠生輝。她們還會把這份熱情通過歌聲表達出來,沒有羞赧,從不矜持,就好像天地間唯餘一個我。就連李娟也被這種恣意感染,只要踏出“地窩子”,她就引吭高歌。

歌聲填補了眼前的空曠與闊大,佔據了廣闊的安靜。遊牧民族在歌聲裡,放大了自己的氣息,散播著對於美好生活的嚮往與追求,而這份嚮往與追求,終將讓人們收穫美麗和欣喜,也收穫了尊嚴。

零下40度荒野深處,阿勒泰最後一批遊牧民族的浪漫與艱辛

《冬牧場》之於李娟來說絕不僅僅只是一份經歷,一種感悟和體驗。今天,隨著牧民定居工程的推進,這種古老的遊牧生活方式正在慢慢消失。可以預料,在不久的將來,《冬牧場》中記錄的生活場景將會成為一種彌足珍貴的回憶。有幸的是,有人近距離親歷了它,並付諸筆端。

李娟的文字飽含深情而又不失節制,她就像是阿勒泰的精靈,用文字的魔力帶人們重溯古老的文明,也使得那一片陌生又神奇的荒野終被“看見”。

《冬牧場》對於讀者來說是新鮮的,有趣的,也是令人震撼的。我們感懷人的堅韌,感慨自然的博大,也感謝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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