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獎影帝之爭的“死亡小組”陣容裡,段奕宏又一次成為陪跑。
雖然早已斬獲東京影帝、上影節影帝,但他的野心似乎更遙遠,曾在訪談中提及柏林、戛納和威尼斯,他誇讚“廖凡拿了柏林,創造了這樣的藝術水準”,同時又被激勵“我覺得我們都有可能哦”。
若說他計較得失,似乎是以功利之心冤枉了他,人人知道他是“戲妖”,戲痴、戲瘋子。
騎馬摔斷腿、大冬天下河游泳、主動提出要隨身帶著角色愛人的骨灰,跑去精神病院體驗生活,每一件都夠如今的小生小花發通稿狂吹幾個月的“敬業”,在他這裡卻好像是自然不過的本分,不值一提。
演戲的時候是個不要命的人,熒幕裡光芒萬丈,不演戲的時候呢?好像查無此人。
若說他有什麼追求,大概是希望他演的戲能被認可,而專業獎項,恰好是最大的認可。不過,所謂獎項對他而言,也只是時間問題吧,遲或早而已。
一直以來,段奕宏是一個非常較勁的人。
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底子不好、長相不好,和同學相比處處自卑,沉默寡言極其敏感;另一方面他又特別刺兒頭,上學時一言不合就敢闖文化部,如今好像專門愛懟大導演。
似乎特別矛盾,但恰恰是這種特別軸又特別敏感的較勁,造就了段奕宏。
較勁
段奕宏出生於新疆伊犁伊寧市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小時候就是一枚皮猴。
爬樹偷桃偷杏捱打,下河游泳被提溜回家,頑皮履歷很光榮。
中學時臭美燙了個頭,到學校被老師勒令剪頭髮,他不樂意,其實他也不太懂頭髮到底好看不好看、就是被戳中了反骨、不願意被兇巴巴對待,楞是缺了兩星期的課。
每天按點揹著書包出門、按點揹著書包回家,假裝在上學。
小時候,段奕宏一直是最讓爹媽操心的那個孩子,好像永遠在做些不著四六的奇奇怪的事,直到他被表演點燃,把愛“死磕”的個性用在了正道上。
段奕宏全家人都愛看電影,七分錢八分錢一張票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他和一幫小夥伴站在別人家屋頂上圍觀,人多到可以把屋頂踩漏。
這邊他們在看,那邊房主拿著個掃把就來攆人“屋頂都快塌了啦”!
在這麼“惡劣”的環境裡,段奕宏依舊非常投入看電影、哭到稀里嘩啦,回家以後還自己代入角色、演給媽媽看。
大概從下有些“文藝細菌”。
中學時他自己張羅了一個小品,參加當地比賽。
恰好有位上海戲劇學院的老師來給伊犁話劇團排節目,恰好也在這個小劇場,恰好看見了段奕宏,讓人帶話給段奕宏:這孩子有當演員的天賦,讓他試試考上戲吧。
那是段奕宏第一次聽說,原來世界上還有有上戲、中戲這樣的專業表演院校。
被一句話勾起表演魂魄的傻小子,在如此無知的情況下,就無畏地開啟了漫漫考學之路。
因為什麼都不會,在他貧瘠有限的環境裡,覺得唯一能學的“才藝”是壓腿。
於是,他在19歲高齡,在一點舞蹈基礎都沒有的情況下,開始硬壓腿。
話劇團的學舞蹈的孩子們都拿他當笑話看,指指點點:這人瘋了吧!
他還真是瘋了,去北京考試,一考就是三年。
要麼是文化課成績不夠,要麼是被老師嫌棄長相不夠標準、被“醜拒”。
碰壁之後,他找了一家當地的果鋪廠打工,在融化水果的將近一百來度的高溫環境旁工作,辛苦攢錢,想盡各種辦法讓家人同意自己繼續考學。
一路死磕,終於磕進了中戲。
經歷千難萬難進來了,他卻一度很想退學。
剛剛入學的日子裡,他瞬間明白了什麼叫差距。
大家一起看電影、看話劇,同學們都能滔滔不絕講出個三四五六來,只有他看不出來好不好、也說不出門道。
從看片量到閱讀量再到舉止談吐,段奕宏都覺得自己被全線碾壓。
非常自卑。
同學們出去實踐、拍廣告、見組,只有他沒有。
劇組說你一個演員怎麼連照片都沒有呢?他心說拍照要錢、打印要錢,而我都沒有。
大學四年,為了省車票錢,四年裡他連過年都沒有回去過。
其中一次,同班同學陶虹邀請他去家裡過年。
同學們還經常在他桌子上、櫃子裡留下飯票,從來沒有人留姓名,都知道他家裡拮据、很想多幫他一些。
(同班同學有陶虹、印小天、塗松巖、龔蓓苾等)
有機會出去掙錢的同學,也會想著捎帶段奕宏一把,總跟人介紹我們這還有一同學你們要不要,對方總劈頭蓋腦問帥嗎?哦不帥,那不要。
在漫長的自卑和自我懷疑裡,可能是幾絲溫暖讓他撐了下來。
一起排練的時候,陶虹給過他一個芒果,他從沒吃過芒果、不知道有核,一口被硌到,陶虹很淡然沒嘲笑他,這樣一件小事,他記了好多年,說心裡好暖。
他性格里的特質就是如此,一面死硬,特別不怕別人根他來硬的、冷的、特別能剛;另一面又很柔軟,一個芒果一張飯票,家人的一個電話,都能迅速讓他紅了眼眶。
在孤獨無望的日子裡,他學會了死磕,把自己磕成了中戲著名的“戲妖”戲瘋子。
門門功課都是優,畢業大戲《馬》總能引起圍觀。
但等到了段奕宏畢業的那年,又差些運氣。
當時文藝單位人員精簡,留給應屆生的機會非常少。
從大三時就特別中意段奕宏的某劇院,在他快畢業時卻不能收留他。
段奕宏四處參加劇院招考,四處無果,他的那股子勁,又燒了起來。
一窮二白的一個傻學生,騎著自行車就跑去闖文化部,嚷嚷著我要見部長。
被攔下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頓,讓他回去通過老師和常規途徑來反饋問題,他也天不怕地不怕回去演畢業大戲了。
這麼鬧了一出之後,這位“事兒精”的BP機響了,似乎是學生處的電話。
段奕宏心說是這幾年借的服裝道具要被“清算”了嗎,丟了的要賠錢嗎?
膽戰心驚去了學生處,發現一屋子人驕傲又期待地等著他:你被國家話劇院錄取了。
終於進了夢寐以求的神仙單位,段奕宏卻依舊因為死較勁兒受苦。
他總要演自己真正認可、真正覺得好的戲,為此不惜苦等到“揭不開鍋”的地步。
2000年演《紀念碑》一臺九十塊。
而這“一晚上九十”還是死等等來的,苦等到六月還沒開,他真的連飯錢都快沒有了。
如此艱難都死磕。
最終大概等了七個月,終於等到。
什麼叫演員的自我修養?
大批人嘴上喊著要珍惜羽翼,手上又接著種種奇奇怪怪的戲;愛錢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卻要拼命擺出一副“我其實好清高但我迫不得已”的模樣。
哪有什麼迫不得已?
都是選擇,段奕宏在沒錢和有戲之間選後者。
聽起來很“傻”吧?
他乾的“傻”事,多了去了。
陸川的《可可西里》找到他,他拒絕了。
他明明知道這會是一部好電影,是他在合作王小帥導演之後最期待的又一次大膠片的機會。
他反覆糾結,最終還是放棄了。
因為還有三百塊一場的話劇《戀愛的犀牛》要演,時間衝突。
雖然話劇錢很少,但他覺得劇院當年收他、是於他有恩,有好電影好機會就往外跑的事情,他幹不出來。
換個邏輯來看,能進劇團是憑他自己的實力和努力,有好機會白白浪費難道不是很傻嗎?
不傻,又怎麼能成為“戲妖”呢。
段奕宏好像專門挑“圈裡大人物”懟。
2003版《戀愛的犀牛》,段奕宏和導演孟京輝吵得水深火熱、死去活來。
他不願意按從前大師哥的樣子來演,他一定要演出一個自己的版本。
寸步不讓死懟孟京輝。
孟京輝是誰?不熟悉話劇觀眾的朋友,如果只知道一位話劇人,那麼很可能就是孟京輝。
段奕宏才不管這些,他眼中是真的“戲比天大”。
後來拍《士兵突擊》、讓他被全國觀眾熟知的康洪雷,也被他拒絕過。
一次是《小偷與警察》,和他的話劇檔期衝突。
一次就是《士兵突擊》,他又拒絕了。
康洪雷導演說話也很直接,突突突:你推來推去到底要幹什麼?
其實段奕宏心裡很怕,他不知道怎麼演袁朗,他很怕自己把袁朗演成一個只會喊口號的假大空。
康洪雷說這個形象是新世紀的管理階層。
段奕宏炸毛:那是什麼樣啊我不會啊?
提心吊膽演完,段奕宏還滿臉暗戳戳嬌羞感埋怨:這部戲他一次都沒誇過我。(看他這個狀態,突然懂了為什麼吳京稱呼他“我家死鬼”)。
如果說段奕宏和康洪雷之間還算甜蜜的“相愛相殺”,另外一些場合他的過於耿直、帶給他的或許是尷尬。
和某港片大導演合作,他在現場一分臉面也不留:太難看了啊!這樣拍太難看了啊!
工作人員鴉雀無聲。
大導演素來習慣別人畢恭畢敬,哪裡見過這樣“難搞”的演員?
他態度也很坦蕩:不是我難搞,是創作本身難搞。
段奕宏去拍戲,似乎從來不考慮還能不能有第二次合作的機會,從來不在乎有沒有餘地。
常常聽到“戲比天大”這句話,說來容易、執行起來則意味著特別得罪人,意味著放棄眼前利益,但段奕宏還真敢。
戲比天大,餘者都不過是雜音。
這樣一位瘋狂較勁的戲妖,一面是死磕到底的硬氣,有風沙粗糲的血性;另一面又很柔軟、很內省,有纖毫畢現的敏感和細膩。
這兩種特質,用不同配比來排列組合,可以變出無數種角色。
從《刑警本色》到《二弟》再到《士兵突擊》,他壓抑起來近乎自閉,張揚起來又讓人沒法把角色和“敏感、自卑”的演員聯繫在一起。
袁朗幾乎是“中年高光”般的角色,用勁不夠就很容易扁平又假又空,用力過猛又很容易油膩。
但段奕宏把握得很好,戲裡那麼鬆弛,誰能看出戲外他那麼小心翼翼又忐忑?
《我的團長我的團》裡,他真成為了“妖孽”。
國仇家恨滿目瘡痍,袍澤弟兄血淚沙場,每一幀都重的能砸死人,每一幕都慘的能愁死人,但他演出了君子內心痞子外表的“不作妖就會死”的龍文章。
《海上孟府》,段奕宏搭廖凡和陳沖的神仙陣容,這個角色後天的所有愛恨情仇他都演得很到位,只是似乎缺了一點點貴公子先天的貴氣。
《愛有來生》,這部戲直接導致了“陶虹段奕宏過期糖”CP黨之外,最大的聲量是站段奕宏和俞飛鴻(當然這是在吳京的“我家死鬼”言論出名之前)。
《烈日灼心》,這部戲的設定讓情感張力、天然更傾向於施惡又受惡的三位苦主,偵破者更像是理清敘事線索的旁觀者。
換句話說劇本給他的空間沒那麼大,但每個刺探的、審慎的、悲憫的眼神,都被他演出了很動人的溫度。
一度讓對段奕宏演技的討論達到峰值,好多人形容他眼裡有種潮溼的性感。
近幾年的《白鹿原》《非凡任務》《引爆者》《暴雪將至》,從帶著愛人骨灰的大毒梟到丟了工作的小工人,他演什麼是什麼。
他的基色似乎帶著苦味,可以演好種種小人物的掙扎、不堪,有特別紮實、生動的落地感;他的“添加色調”又過於色彩斑斕,明明自認長得不帥、卻總能演出比“帥”更叫人頭暈目眩的質感。
下部戲裡見,演員段奕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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