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派記者南楠發自聖彼得堡

1703年，十幾個俄羅斯人騎馬穿越涅瓦河的入海口，尋找一處地點可以建造要害，用以抵禦瑞典人的進攻。在位於偵察隊伍前面的彼得沙皇看來，這裡寬闊的河流蜿蜒流入大海的景象，對於地處亞歐版塊內陸的俄國而言充滿了希望。當他們來到岸邊時，彼得大帝下了馬，用隨身佩戴的刺刀割下兩塊泥炭，並將它們在沼澤地上擺成了十字形，接著說：“這裡應該建一座城。”

這就是聖彼得堡，一座充滿了希望的城市。然而面對希望，人們通常只記得道路盡頭的光明，卻忘了這條道路上，充滿了掙扎。

一億人，等一個人

從5月24日的歐冠決賽開始，薩拉赫就成為整個世界足壇的焦點。圍繞他的右肩傷勢，全世界媒體反覆不斷給拉莫斯施加壓力。以致於本場比賽的賽前發佈會上，時隔三個多禮拜之後，俄羅斯主帥切爾切索夫還是不得不回應這個問題：“我認為拉莫斯並不是故意的。足球充滿了身體接觸，有時候這（受傷）在所難免。而且，我相信沒有人會去故意傷害其他球員。”

首場對陣烏拉圭的比賽前，主帥庫珀宣稱“薩拉赫100%將會出場”，然而在葉卡捷琳堡，薩拉赫枯坐了90分鐘。埃及人頑強地支撐了全場，倒在了傷停補時階段。馬競中衛吉梅內斯最後時刻的頭球，讓薩拉赫保持了全場的笑容瞬間消失。比賽結束後，在埃及球迷充滿失望的注視中，薩拉赫第一個走向更衣室，沒有接受任何媒體採訪，安靜而快速地通過了混採區。他需要儘快回到球場上，需要讓這個國家重新充滿希望。

四天之後，薩拉赫在推特中表示：“我已經為明天的比賽做好準備，一億人民和我一起，為我加油。”埃及足協也通過社交平臺發文：“薩拉赫完成了今天全部的訓練，他已經做好了在第二場比賽中出場的準備。”為了這場事關出線的比賽，埃及可謂動用了全國的力量。埃及航空連發10班包機，從國內空運了大批球迷來到聖彼得堡，以致於聖彼得堡體育場65000多坐席，有接近四分之一被埃及球迷佔領。

相比薩拉赫的自信，埃及足協的孤注一擲，埃及球迷中依然不乏冷靜者。筆者在酒店電梯裡偶遇一名已經66歲的埃及大叔。“今晚埃及會贏嗎？”“很困難！”“薩拉赫今晚要來了！”“薩拉赫只是一個人，埃及需要一支球隊。”

孤獨的薩拉赫

已經陽光明媚了一週的聖彼得堡，週二凌晨下起了雨，雖然只是一陣小雨，足以讓這座城市降溫十度。賽前4小時，這座波羅的海入海口邊的城市，突然下起了暴雨，雨勢之大甚至讓不斷前往球場的俄羅斯球迷都需要暫時停步。媒體中心偶遇的俄羅斯當地記者莉安娜也說，“這不像是聖彼得堡的雨。這裡會下雨，但不會這麼下，太大了。”

賽前熱身時，每當轉播鏡頭對準薩拉赫，聖彼得堡體育場都會響起震耳欲聾的呼聲。這是埃及的救世主，這是埃及所有的希望。當薩拉赫被戴上了國家使命的枷鎖，他已不再只是薩拉赫。孤獨開始佔據他的身體，無人能夠走近，無人能夠幫他分擔，哪怕只是一丁點。

球員通道里，薩拉赫將自己隱藏在隊伍最後，默默地跟隨著10名隊友。踏入球場前，他輕輕踱了踱步，刻意用右腳率先踏入草坪。這是他的習慣，上賽季在利物浦，這個習慣給他帶來了44個進球。當週圍的一切都變得茫然無助，他只能將希望寄託在這個習慣性動作上。短短一秒，他和隊友拉開了數米的距離。埃及的10號，被甩開了。

薩拉赫很努力，不斷向隊友示意，希望球隊的進攻能從自己所在的右側發起。不過正如俄羅斯主帥所言，俄羅斯人並沒有派遣專人盯防薩拉赫，他們只是給予了他梅西級別的待遇——無論走到哪裡，身邊總有兩到三名防守球員，將薩拉赫圍在中間，割裂了他與其他10名埃及隊友之間的任何聯繫。白色的10號身影，在球場上格外顯眼——孤獨的10號。

整個上半場，薩拉赫總共觸球19次，沒有一次成功突破。直到第41分鐘，他才完成了本場比賽個人的第一次射門。埃及10號禁區內原地轉身擺脫日爾科夫，趕在伊格納舍維奇封堵前左腳搓射遠角，皮球滑門而出。沒有抱怨，薩拉赫只是狠狠抓了抓蓬鬆的頭髮，嘴裡唸唸有詞。

這不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語。每一次俄羅斯人的進攻終結，薩拉赫總是嘴裡唸唸有詞。隊友聽不到，他們離薩拉赫太遠了。孤獨的人只能把獨白送給自己。

孤獨的人無所謂

“他只能單獨訓練，整整三個禮拜，他一直不能和我們一起訓練，因為他受傷了。如果他沒有在歐冠決賽中受傷，他將與我們成為一個整體。”慘敗之後，阿根廷主帥庫珀如是說。

“薩拉赫只是一個球員，埃及需要一支球隊。”這句話刺痛在所有埃及球迷的心裡。

沒有健康的薩拉赫，埃及無法向世界展示他們是一支球隊。下半場開場僅僅兩分鐘，隊長法特希將佐布寧的射門擋入自家球門。薩拉赫試圖做出回應，他在禁區前沿的射門被層層封堵的俄羅斯後衛擋出。薩拉赫還想繼續努力，努力接近希望的光明，但俄羅斯人在三分鐘內由切里舍夫和久巴迅速將比分變成了3比0。切里舍夫，一個被皇馬拋棄，被巴薩嘲笑的配角，成了俄羅斯的英雄。他不孤獨，他的身邊有久巴，有戈洛文，還有四萬俄羅斯人。

薩拉赫有誰？他呆滯地站在場地中央，雙手叉腰，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切都結束了。天空再度飄起了細雨，或許這樣的時刻，沒有冷雨，顯不出孤獨，顯不出悲情。

如果薩拉赫沒有進球，只是像完成使命一樣，波瀾不驚地完成了一場必須完成的比賽，悲情絕不會成為這個夜晚他的註釋。可惜，命運最喜歡開玩笑，給人絕望的同時，還忘不了再加點戲份。

下半場第27分鐘，薩拉赫在禁區邊緣被佐布寧拉倒，摔倒在禁區內，來自意大利的主裁判伊拉蒂觀看VAR後，判罰點球。薩拉赫獨自站在點球點前，隊友們在他身後禁區線上一字排開。不到兩米，這是全場比賽，薩拉赫離他隊友最近的距離。這一刻，他不孤獨。

側滑步，助跑，大力抽射球門左上角。阿金費耶夫賭對了方向，但命運給了薩拉赫最好的安排。孤獨的人，需要一種儀式，才更悲情。進球后的薩拉赫雙膝跪地，深深地將頭埋在草坪上，留下一個吻痕。如釋重負。薩拉赫進球了，一切都結束了！

最後20分鐘，任憑俄羅斯球迷巨大的聲浪如何吞噬埃及隊，都和薩拉赫無關。終場前兩分鐘，薩拉赫前場搶斷，禁區前凌空抽射，皮球高高飛出底線。這是他全場第四次射門，也是最後一次射門。終場哨響，薩拉赫低著頭走向球員通道。30米的距離，這一刻似乎很漫長。替補席上的隊友們或是拍拍他的左肩，或是摸摸他蓬鬆的頭髮以示安慰，薩拉赫只是默默地接受，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當埃及全隊都已經離開，薩拉赫才在理療師的陪同下，獨自走過混採區，沒有悲傷，沒有失落，面無表情。世界盃，他來了，現在，他孤獨地離開。

“離開真的殘酷嗎？或者，溫柔才是可恥的，或者，孤獨的人無所謂”……

嗯，孤獨的人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