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4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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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Figure記錄了一群距離死亡最近的人的故事。辣椒、亮子、楊平、大成……他們不斷抹平重刑犯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以殯葬師的身份生活下去,努力贏得尊敬和體面。他們是一群嚮往美好生活的普通人,賺更多的錢,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在懷念逝者的日子裡,祝願所有人繼續幸福地生活下去。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辣椒 「媽媽送你去天國」 殯葬連鎖店殯葬師,曾因開槍致人重傷入獄

楊平 「媽媽送你去天國」 殯葬連鎖店殯葬師,曾因持刀殺人入獄

亮子 「媽媽送你去天國」 殯葬連鎖店殯葬師,未成年時打群架致人死亡入獄

大成 「媽媽送你去天國」 殯葬連鎖店殯葬師學徒,曾因報復性殺人入獄

楊平不會料想到,一把宰羊刀會徹底改變他這樣一個老實農民的命運。

2019年農曆春節前幾天,他剛剛完成一場葬禮,回到殯儀店,收拾著儀式用剩的器具。出獄後,這位重刑刑釋人員成為了一名殯葬師。早上,他和死者家屬一起站在遺體送別室裡。在儀式之前,楊平小聲跟家屬說明流程,接著所有人一起把目光轉向平躺著的逝者。

楊平回憶起23年前,那個司機倒在地上掙扎,自己手裡的刀還流著血。後來在看守所,他聽說那個人死了。

偶然和命運

「命,反正也就是命。」楊平回憶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命運的手已經擺佈好了每一步。

那天,楊平要去趕集。出門前,父親跟他說今年的羊不好賣,倒不如把羊殺了賣肉,管它貴賤總能賣出去。

從市集回家的路上,楊平騎著自行車,那把買來宰羊的刀躺在車筐邊緣。新刀還沒有開刃,用草紙隨意包著。

一瞬間,楊平的車子突然失去平衡,連同他的身體一起跌倒在地。不遠處,一輛汽車伴隨著剎車的聲音,猛地停了下來。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這起意外事故是如何發生的已經無法查究。楊平本能地扶起自行車,拾起掉在土裡的物件和食物。與此同時,自覺晦氣的汽車司機從副駕駛位鑽出來,查看完車輛的擦刮程度後,憤怒地走向楊平,嘴裡是惡毒的髒話。楊平下意識望了一眼車筐,隨後看著迎面來的男人,將方才聽到不入耳的話換了幾個詞又罵了回去。

這場小型交通事故引起的衝突已經由口舌之快升級為拳腳之爭。楊平之前的29年,做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和土地爭、和老天爭、和時運爭,奪下一口糧食,養活父母妻兒。所有的生活經驗都教導他,「不去惹事,但是別人想欺負我肯定不行」。

楊平已經無法回憶起握刀的細節。那場被他描述為「雙方都無法讓步的衝突」,由於宰羊刀的出現而失去了勝負的懸念。一同失去的,還有一個人的生命,以及楊平18年又193天的自由。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楊平

楊平說:「20多歲年輕氣盛,經過這些年的教育,擱現在就不可能發生了。當初要是熊點跑了,哪有這些後續的事?」

他坐在工作的殯葬服務店裡,說話間,臉上始終帶著尷尬又難為情的笑,雙手還是緊緊撐著腿,保持警惕。「也要分啥事,要是遇到你死我亡的狀況,還是不能忍。」他補充道。

迴歸社會

2015年出獄後,楊平找工作很不順利,有的地方根本不招收他,有的地方工作幹不長。直到2018年,他在獄友辣椒的介紹下到「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做了一名殯葬師,生活才穩定下來。同在一家店的3位同事都曾在監獄服刑15年以上。按照量刑裁定,他們被統稱為「重刑刑釋人員」。

瀋陽的3家「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連鎖店分別設在市裡的大型醫院附近,每家店固定配置1名「社會企業家」作為店面責任人,4名「重刑刑釋人員」擔任殯葬師。項目的發起人付廣榮說:「他們的身份找工作太難了。」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中國首家重刑刑釋人員創業基地」的黃銅色牌匾掛在店裡顯眼的位置,辣椒和老婆小獅子、同事亮子、大成圍坐在狹小的會客廳吃殺豬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趕回店裡準備參加第二天殯葬培訓的大成給大家帶了家裡的年豬。

「對象處得怎麼樣?」辣椒問媳婦小獅子為亮子介紹的女友。

「處著,就是人家父母看你的身份就不同意,心裡不得勁。」亮子說起來有些沮喪。

「甭說對象,就咱這身份,找工作都碰過好多回壁。」大成端著碗的手因為情緒激動而不受控制地抖動著。因為一場蓄意謀殺,他的右手留下了輕微的殘疾,臉上還有一道從耳後橫亙到頭頂的疤,右眼受傷失明,現在裝著一隻假眼。

「沒出來之前在裡面想的可好了,出來什麼不能幹?實際上你想幹點別的工作,步步是坎兒。」亮子出獄後,用在監獄裡學到的手藝,在南方的一間服裝廠負責熨燙。後來工廠生意衰落,老闆拖欠工資跑路,他和工友只領到兩千多元的象徵性補償款。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大成

「你說我在那裡咬牙挺著出來了,20多年,現在回來了,為什麼社會這麼對咱們呢?」大成家人湊錢給他買的殘疾人電動車被城管沒收後,他再度失去生活來源。因為身體的殘疾,大成需要長期服用多種藥物控制病情。失去收入後,加重了父母的擔子,這是讓他最為愧疚的。

一場葬禮

當天晚上,辣椒媳婦小獅子的二姑去世了。接到電話的一行人驅車趕到二姑生前的小院,那裡已經站滿了人。小獅子哭做一團,辣椒和助手亮子熟練地從車裡取出儀式所需要的物件,趁著遺體還未僵硬,在第一時間給逝者換上壽衣。

儘管時間緊迫,入殮環節也不能馬虎。高濃度的白酒充分浸溼毛巾,從臉部開始,殯葬師需要隔著一層薄被完全地擦拭一遍逝者,淨身。穿壽衣是有講究的,衣服4層、褲子3層,總數算起來得是單數。鞋襪穿好後,還要用細細的紅線固定住逝者的腳部和雙手,放置於金色花紋的薄被上。裝飾性的首飾和口金放置妥帖後,再蓋上銀色的緞面被單作為結束,俗稱「鋪金蓋銀」。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逝者安置妥當後,辣椒一邊辦理流程性事務,一邊安撫家屬的情緒。他的冷靜中透著專業:「死是大事,咱心裡得對得起良心,別糊弄人家。」

辣椒遊走在家屬之中,在等待遺體送去殯儀館的間隙裡彼此交換著香菸,沉默地吞吐。這個有著兩撇小鬍子的男人,渾圓的肚腩和從容的神態泯於眾人之中。出獄後的五年裡,他至少從外形上融入了人群。

「至少得二十年,一個在監獄裡待了15年以上的人,要徹底地融入社會,得二十年。」

這是一個無法考證的數據,但至少在出獄的年份上,辣椒和亮子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剛出獄一年的亮子在大部分時刻保持著沉默,自顧自地劃手機,而敏銳地洞察著周圍的事物。長期生存於天敵威懾下的小型動物,天生具備著求生的機敏。

亮子曾在一場親戚的葬禮上,因為仗義執言被打破頭。對方的手臂揮來之前,亮子本能地想做出還擊的動作,又收回了手。事後,打人者因為有錢有勢輕鬆逃脫懲罰。

二十年前,未成年的亮子在一場群架中致人死亡,他和其中一名同伴出逃東北,經歷了兩年的逃亡生活。這一次,他沒有抵抗,也沒有逃避。他知道,這已經不是他和辣椒生活的時代,拳頭的力量失效了。

第二天,留在店裡的辣椒和亮子為二姑的葬禮做準備,大成回家過年了。

贖罪之後

1993年,辣椒用一把「五連發」獵槍,奪走了一名警察的一隻胳膊和兩條腿,因為他侮辱了自己的母親:「罵我可以,就是不能罵我媽。」

辣椒篤信「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原則,他認為自己理所應當被懲罰,並且在服刑完畢之後已經償還了罪孽。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追溯這一原則,最早出現於《漢漠拉比法典》。「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公平。「人若故意損壞別人什麼,就需要多倍地賠償別人什麼。而對於身體上的一些傷害只需要做到等量賠償。」一隻胳膊和兩條腿,交換20-40歲之間的20年,這樣是否就公平了,不得而知。

「剛進監獄的時候,就後悔了。」辣椒回憶起鐵窗生涯,除了捱打,監獄裡混著泥沙的飯菜也吃不習慣。十幾年來,辣椒靠父母郵寄來的方便麵和火腿腸改善伙食,以至於現在方便麵和火腿腸成了他再難下嚥的食物。

被高牆電網隔開的前半生裡,他自稱是「全家最上進的人」,靠開大貨車積攢下的收入補貼家用,甚至在母親拿不出錢為哥哥辦婚禮的時候,拿出了2萬元。出獄後的五年裡,辣椒最早接觸到殯葬行業,送走了1000多位逝者,連媳婦也是在工作中認識的。「以前不知道累,就是幹活。現在47歲的人,能再幹多少年呢?命苦。」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時代不同了。」比辣椒小14歲的媳婦小獅子時常說起兩人之間有代溝。不僅是對新鮮事物譬如手機軟件的接受程度,還有辣椒奉行的20年前那一套生存法則。

東北人靠著義氣和暴力為自己贏得一番事業的時代正在消失。出獄後辣椒因為打架進過幾次派出所,他為人們吵個架都能報警的行為感到驚訝不已。在派出所,所長對他說:兄弟,這不是那個時代了。辣椒和他的同事們試圖融入新的社會,被信息和科技主導的社會。他開始想攢錢買房。

辣椒和小獅子2018年結婚後,就蝸居在30平店面隔開的臥室裡,逼仄的空間擺了一張高低床,櫃子中挪開一條窄窄的道供人走路。辣椒決心兩年內帶著小獅子搬離工作的門店,用首付安一個自己的家。「市內的(房子)太貴了買不起,一平都萬八千,咱買一平三四千塊錢的,買個五六十平。」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辣椒需要每年比現在多完成20多個活。「剛出來的時候,有多少錢都花了,都沒想攢錢,沒這概念。」

年紀尚輕的小獅子好玩愛吃,平時兩人的消遣就是帶著小泰迪犬去附近散步,回來的時候,在街上買點媳婦愛吃的東西,一起回到幾百米外的店裡。「跟著我受苦,守著殯葬這個活,哪都不能去。」

葬禮結束之後,辣椒的老丈人打來電話。他準備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讓夫婦兩人搬去家裡住。「這誰能要啊!當時,我們結婚,小獅子家是不同意的,現在兩個人過日子也苦。誰家的孩子誰不疼呢?」

「送你去天國」:從重刑犯到殯葬師

辣椒說自己努力幹活,苦點累點,一天只睡三五個小時也行。他幹了四年多,經他手的葬禮已經有幾百場。他要靠這份職業讓日子好起來。

「這個入殮師一般人幹不了,得體力好,良心正才能幹。良心不正的,你想學,回來就有病,好了去還有病,那就幹不了這活,壓不住。」

「它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它是把過去人送走的過程。」

(文中刑釋人員姓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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