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故事:院子裡瘋了的姨娘


故事:院子裡瘋了的姨娘

1

九姨娘是個戲子。

日日在那尺寸大的水榭上,咿咿呀呀上演那人間悲喜劇。初是才子美人的佳偶天成,轉身又吟歎出閨婦遊園的春愁。一曲罷了,便是水袖一丟,彩袍一甩,水袖半掩下的側臉如畫,黛眉微蹙間,那眼神晶爍,似怨似哀似喜似悲,平添三分楚楚可憐。

繡樓下便是滿堂喝彩。

老爺便是那繡樓下的一個。他在酒樓裡談布匹生意,談了半個月生意,也聽了半個來月的咿咿呀呀。終於,在生意談成的那天,一個霧朦朦的清晨,用頂青布小轎子,抬了那戲子做姨娘,排名在玖。

我記得很清楚,這九姨娘進門是民國二十七年,她穿的是一襲趙粉芙蓉花的旗袍。在府裡幾個太太還穿著沒有腰身、長近膝部的青灰大襖時,九姨娘那嫋娜娉婷的姿態、舉手投足間的風情、垂在耳邊一縷捲髮的茉莉花香都令男人紅臉。

按規矩,姨娘見門要先拜見夫人,敬茶以示恭順。

當時,大太太端坐在正房的半舊紅木椅,姨娘們鶯鶯燕燕站了滿屋,貌似說笑打鬧,實則眼神一直落在跪在地上的九姨娘身上。香爐裡飄出的白煙徑直打著旋,空氣裡檀香的味道很濃。牆上掛的是八仙圖,惟妙惟肖的,是老爺三番五次才求來的丁鵬先生的大作。

大太太是書香門第,秀才家的閨女,平日裡最重規矩。卻是因身子骨不大好,日日茹素,極少管家務事。

一柱香了,大太太才板著臉接過九姨娘因舉時間太久而微顫的手裡的茶,微抿了一口,只略溼了溼唇。大太太生的極端莊,只吊三角的眼形卻平白多了三分刻薄相,就如古相書中說的:“目有三角,其人必惡”。

不冷不熱地問了問籍貫姓氏,又囑咐另兩位姨娘為之安排好院落、伺候的丫環等事。一系列的事吩咐下去便面露疲倦,離了席。走了兩步卻又立住,站在那跪在蒲團上、露出小片白皙後頸的九姨娘的面前,皺眉開口道,

“好好學學規矩。”聲音冷厲得很。

二姨娘卻是面慈,笑眯了眼。握著九姨娘的手,親親熱熱地一口一個姐姐妹妹,將手腕上套的鐲子卸給她,很是隨和地問些家常話,九姨娘也低聲細語地回話。

說畢話了,便叫我和一個丫鬟去給九姨娘帶路,領去安排九姨娘要住的錦繡閣。

那是我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看九姨娘,她話不多,模樣溫婉柔順,眼睛烏黑。沒抹胭脂,臉頰卻自然地泛著紅。

我當時心裡還偷偷想,九姨娘怕是整個府裡最好看的女人。

領著人打府裡的花園子穿過時,花開的正好,奼紫嫣紅的迷人眼。抱著少說少錯的理念,我只顧埋頭往前走,卻聽九姨娘突然發問,

“那個人是誰?”

遠遠望過去,卻是個頭髮亂蓬著,穿件髒兮兮大襖裙的女人,自顧自地叉著腿坐在草地上痴笑著,褲腿上粘的全是黏糊糊的泥巴,模樣頗為可怖。這人,我倒還真不認得,不由遲疑了番。

旁邊的丫鬟年長些,府裡的事知曉得清楚。便口齒伶俐地接上了話,

“姨娘勿怕,只不過是個早先瘋了的姨娘罷了。”

“是這樣呀。”

2

老爺家大業大,後院置辦裡的姨娘也多。俗話說得好,三個女人一臺戲,這麼多女人湊在一起便更是熱鬧的緊。後院裡時不時有太太傳個話、姨娘叫姨娘去聽戲逛園子之類的事,便常常需要一個跑腿的人。

我便是那個跑腿的人。

那時候年輕小,還是個毛頭小子。愣頭愣腦的,只知道埋聲幹活,加上又是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打發走的短工。所以每當有些跑腿的活,府裡的老人不肯幹,便使喚我去。

我倒是沒有不樂意,心裡只偷偷想著能多見九姨娘幾面才好。

雖說是這樣想著,但想說見,倒真沒見過幾面。大多數時候,都是把交代的東西送到九姨娘院落門口的大丫鬟手裡面便好,連錦繡閣的門都不用進。如此,跑腿跑了半個來月,竟是一次也沒打過照面,不禁讓人有些沮喪。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記不得是哪一個早晨,我抱著吩咐賞下來的一盒糕點匆匆送到錦繡閣,跑出了一頭汗,卻沒見常見的大丫鬟的身影。試探著在門口喚了兩聲,也沒有人應。只好獨身往裡走。

錦繡閣不大,三進兩出的青磚白瓦房,院子裡雜種著些花草,幾個大水缸裡靜植水芙蓉三二株,院裡靜謐的很。

九姨娘就站在滿缸水芙蓉旁邊,做出唱戲時的手勢姿態來吊嗓子。我聽不懂她在唱些什麼,只覺得聲若鶯啼,說不清的婉轉動人。

說真的,當時我險些沒認出來那是九姨娘。

她還是進府一樣的貌美,只是身上的旗袍不在了。穿著件沒有腰身,長及膝部的青灰大襖裙。頭髮也做婦人裝扮挽成了鬢狀,點綴了些時興的首飾,金光耀眼。如府裡的姨娘們一樣的打扮。她的臉頰依然很紅潤,只是眉目間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清愁。

九姨娘接過去了點心,卻不說叫我走。反而往屋裡取出幾塊綠豆糕,遞給我。看我狼吞虎嚥的吃。開口問我話,不外乎是今年幾歲、是否念過書之類的問題。

便是一一如實回答。

臨走時,她彎腰摸了摸我的頭,幽幽嘆了口氣,說道,“我許你一本古書,下次你再來時給你。只想著你好好念念書,識些字。”

我抱著裝糕點的空匣子出了錦繡閣大門的時候,嘴巴里還有殘留綠豆糕的香甜。當時我在心裡想,九姨娘問我這話,是她想上學堂呢?還是或許是她有個弟弟,和我年紀一般大,她這是想家了呢?

我想不明白,心裡倒底是期待著九姨娘口中許諾的古書,連跑回去的步伐就輕快了些。

只是,那一此之後,便再沒見過九姨娘了。

老爺出門總需要個伶俐小廝打手,我便得日日跟著出門,很少在府內。

只是這樣的一個人,總是讓我這種十來歲的少年念念不忘的。令人不好意思的是,好幾次我午夜驚醒都是夢到九姨娘初到時下轎的模樣。

3

“後來呢祖父?”膝上的小孫兒含著糖,模糊不清地,搖著我的胳膊追問。

“快告訴我吧,那個好看的姨娘怎麼了?”

被童聲叫著,一下子從回憶中抽出神來。無奈地看著小孫兒鼓得高高的腮幫子,整整一油紙包的糕糖被他吃了大半。

“還能怎麼樣?自然是健健康康的,沒有壞牙囉!不準吃糖了,生生把小牙吃壞了都。”

“不要嘛~再吃一個。”

……

把小孫兒哄睡後,我拿把旱菸管,吸噝著又躺到大槐樹下的藤椅上。中午的陽光灼人的很,一點兒風都沒有。只這枝繁葉茂的大洋槐下面有些陰涼。

倒底還是年紀大了,身子骨兒不結實了。

身上不舒坦,腦子卻是難得靈快。

自古紅顏多薄命,古人誠不欺我。伺候著老爺處理完生意,回府才知道九姨娘死了,入府兩個月便如進府一樣,匆匆從側門抬了出去。

九姨娘死了。

是溺死在府裡的蓮花池子裡的。老爺是講究風水的生意人,嫌晦氣。叫著幾個友人去吃花酒,命幾個小廝在蓮花池裡打撈。

打撈出來,卻是身處賤籍,又是個姨娘,自然是入不了老爺家祖墳。潦潦草草地裹了件白麻布,卷在草蓆裡,不知道丟到哪個荒山野嶺了。

那場景我沒有看到,只聽府裡的小廝說,死狀很是淒厲。細問,卻也是語焉不詳。只知九姨娘是穿著大襖裙投的湖,死狀其實不問也能想到,投湖而死的哪有好看的?

當年,知道這事時我心裡不知怎麼的悶得慌,還冒著主人家忌諱,偷偷打聽死因過。還沒打聽清楚來龍去脈。便是大太太雷霆手段,發賣了四五個九姨娘身邊的丫鬟,還打發走了幾個短期的傭工。

無奈之下,我便歇了這份心思。

但還是聽到些流言,不知真假。

有的說,九姨娘,不甘寂寞,被大太太下命浸豬籠了。

有的說,九姨娘懷了男丁,卻被算計,以後再不能生育,便瘋了,夜裡投了湖。

也有人說……

百人百話,各有一套。

時間長了,流言便散了,好的壞的,人們都遺忘了。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個溫婉貌美的戲子。

她如曇花一現般,開過,謝了。

4

又是個晴天兒。

我帶著個丫鬟迎老爺新納的姨娘,聽說是個貧家女,老爺踏青時去農家藉口水喝,桃花開的正旺,映照著人面嬌美,正和著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便是迷了眼,納進了門做小。

年紀卻著實是小了些,足足差了老爺兩輪還多。比老爺最大的女兒年紀還要小些,我禁不住心裡感嘆,老爺倒真是雄風不減當年呀。

突然覺得,後院裡的姨娘們,就如老爺一大院子的花。

這位新入門的姨娘,我記不清應是排位在第幾。只好除去了那些個死的瘋的,算一算,府里正有十三位姨娘,索性便稱呼新進門的為十四姨娘。

領著打府裡花園子裡過的時候,夏花開的正烈。我在前邊引路,默不作聲。小丫鬟卻是口齒伶俐地閒話著府裡的規矩。只聽這新進門的十四姨娘遙遙望著遠處,指著花園一角落裡一個前幾年瘋了的姨娘,好奇發問道,

“那邊那個嚇人的瘋婆子是誰?”院子裡瘋了的姨娘。

“姨娘勿怕,只不過是個早先瘋了的姨娘罷了。”(作品名:《九姨娘》,作者:哥舒阿。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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