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 瘂弦:無限的完成,有限的未完成


瘂弦:無限的完成,有限的未完成

  作為文字作者和讀者,在完成並多次閱讀《瘂弦回憶錄》後,對瘂弦先生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關注兩岸文化的人,對瘂弦的名字一定不會陌生。他是一位公認的大詩人,享有很高聲望的編輯家,資深文學評論家。作為詩人,他奉獻了《如歌的行板》《紅玉米》《深淵》等一批被廣為傳誦的詩篇,成為當代漢語詩歌公認的經典,並創造了“一部詩集屹立詩壇”的文壇佳話。作為海峽彼岸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編輯家,他二十年的“聯副”生涯,在文壇所起到的承上啟下的作用,也受到廣泛的認可。在耄耋之年,他總結過往的經歷,由我將他的口述及早年間多卷錄音帶整理而成這部回憶錄,可謂成就了其晚年最重要的一次文字綻放。

  《回憶錄》以波瀾不驚的敘事,將兩岸歷史、文化、個人史、家族史與國家歷史作了有機勾連,體現了濃濃的家國情懷,和對民族文化的深沉眷戀。在獨特的時空氛圍中,散發出溫融的氣息。全書按照時序分章,讀後感覺是他的人生一年年如方塊字一般,三五成句,幾十年的人生走下來,便走成了一首詩。能把人生歸納成詩篇的,非詩人難以勝任。

  然而,瘂弦先生在自序中卻說,“花枝春未滿,天心月未圓”,說“沒有完成自己”。這固然是因為先生的自我期許之高,同時也是一種自謙的風範。在我等晚輩看來,他的人生與功業已如此地豐富、圓滿。讀過書中的《從軍記》,可知他曾出演過以孫中山先生為主人公的舞臺劇——這也是孫中山先生的形象首次登上戲劇舞臺,瘂弦作為主演,未辜負在戲劇專業的潛心修習;《創世紀》一章講述了一本詩刊堅持超過六十年的秘密,成為白先勇口中的“九命貓”;更重要的是,以獨特的視角,為我們提供了一大批知名作家、文化人的生動細節:臺靜農、張愛玲、林海音、余光中、高陽、三毛、蔣勳等等這些散落於文字間的閃亮的名字,昭示出瘂公卓越的編輯事業以及廣泛的交往,這個龐大的“朋友圈”,不僅展示了瘂弦的人脈,更展示了臺灣文壇一度的盛景;而感人肺腑的《雙村記》,則是對他人生源頭——故鄉河南生活記憶的總括。論信息量,史料性,乃至趣味性,“從軍記”“創世紀”見長,而論感人心者,則“雙村記”一章則更為令人難忘。


瘂弦:無限的完成,有限的未完成

  瘂弦先生將自己定位於“未完成”,大概主要源於詩歌寫作於1967年的突然封筆。在他曾經的訪談中,瘂弦曾說:“一個沒有妻子的詩人時常在詩中寫出一位新娘來,可是一旦他結了婚,卻往往寫不出詩來。何以故?莫非是應了巴爾扎克那句話‘幸福殺害一切詩人’?我就是一個‘被害者’。”

  令瘂弦先生幸福地“被害”之人是他的太太張橋橋。不過《回憶錄》中對太太、婚姻等皆未涉及。同樣未訴說的還有不少,如我在後記中所述:原來計劃中要寫的愛荷華作家營、幼獅文藝、威斯康星大學讀碩士、“聯副”的經歷都沒有寫。倘若一定要說“未完成“,也許僅可以說,《回憶錄》開了瘂弦敘事詩的頭,卻沒有寫完結尾。當然,書中的每一個都可以獨立成章,相比於各個篇章的內容的密實與精彩,“未完成”性,或許恰恰造成了另一種令人牽掛的美?

  但僅說這個開頭,或者說上闕,已是精彩非凡——

  鑼鼓喧天的社戲熱鬧出鄉村孩子沒有見過的另一個世界,赤地千里的大饑荒餓殍遍野,止血的香灰、光屁股坐在上面納涼的搗衣石、胖胖的外婆為孫輩特意藏掖的零食、密不透水的柳條筐、土匪、漢畫磚、淘氣野小子、老醜虎、漿麵條……將一段段敘述中所有的關鍵詞提煉出來,儼然是一副鄉土風格的寫實圖畫。畫面滿滿當當,色彩繽紛,看得人眼花繚亂。

  在故鄉的十六年竟能如此長,長得夠人一輩子回憶也回憶不完。母親病故、父親葬在異鄉。離家四十二年後返鄉,詩人獨自跪在孤墳前對著父母的墓碑哭著說了兩個小時話,說自己如何流亡渡海,如何娶妻生子,如何把他鄉做故地。

  流亡輾轉、飢餓之下的渡海從軍、島上操練、學生兵的種種不易……一個無依無靠、懵懂無知的毛頭小兵一步步應試、唸書、求職、不斷地求學,像一棵弱小的植物,掙扎出地面、掙扎著生長,最後竟然長成了大樹。瘂弦及書中所提的那些同學、夥伴的青春往事,是大時代環境下個人生命際遇的寫照,也是渺小個體不甘平庸而謀求生命意義的佐證。

瘂弦:無限的完成,有限的未完成

  作為名動兩岸的大詩人,第一首給他帶來詩名的作品是寫於1951年的《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在她足趾間薄薄的泥土裡把纖細的鬚根生長,/我也不凋落,也不結果,/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而書中第二章的《從軍記》便是對他和他們的“生長”的描摹。

  “《創世紀》是一個大的詩窩,一株棲滿了鳳凰的巨大的梧桐,創造了我們對內自稱的‘詩歌盛世’。”如果想了解華語詩壇的現代發展,想知曉一首首名詩後的本事,想搞清詩人們間盤根錯節的關係,“創世紀”這一章不可不讀。

  現代白話詩人李金髮的軼事;近年被追捧為詩僧的周夢蝶的軼事——他多年保持著豫西農民的生活習慣,燒餅直接貼肉揣在懷裡,吃的時候拿出來還是熱的,他其實不是僧侶,也不想做僧侶,他愛過、不斷地愛過,他的出世、禪意不過是千百年來中國百姓艱難樸素生活面貌的真切倒影;還有書中寫到的那件明星級的夾克,包裹過諸多的文壇好友的身體,更包裹過令人莞爾、叫人難忘的故事。“那件夾克把紐扣解開,正好裡面可以裹一個女孩子。那裡面曾經裹過好幾個女詩人!”不瞭解這些細節,讀不懂瘂弦和朋友們的青春歲月以及歲月裡結出的詩的果實。

  更讓人感喟的是《回憶錄》中對舊時光不乏苦澀的書寫。當年瘂弦和幾個同道,為了做一番文學事業,月初當、月底贖地不斷進出“當鋪”,茶館裡坐著聊天聊得茶水沒有顏色,眷村生活緊張拮据,“困苦”的影子一直貫穿在《回憶錄》中。一窮二白的日子中,讀出來的是歲月悠悠。即使是“每次做夢迴家,總是夢到了左營前一點點路就走不通了,怎麼都回不了家”,思鄉之痛痛到沁骨入髓,化在紙面上的句子亦是不露痕跡,但深婉動人,如綿裡針。煙消雲散間的淺笑深吟——懂得,會疼。而再大的痛楚,以暮年所感悟的世事皆可原諒作注,於是有了春風牡丹的綻放。

  沒有瘂弦先生的經歷,說不出這些故事;缺乏他的詩才,故事不會有這樣的靈性;不是口述,故事不會如此豐富錯落。這樣的人,不說碩果僅存,也已珍奇如鳳毛麟角;這樣的文字、這樣的述說,堪與其匹者大概也很難尋求了。

  一本口述史,堪稱濃縮了一個時代。從這本有限的未完成的口述回憶錄裡,是無限的完成。“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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