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滿天的烏雲翻卷著,我似乎正在急急地趕路。也不知是怕下雨,還是有什麼急事。天很陰沉,我的心情似乎也很壓抑……我站在故鄉小鎮的那座老宅的兩樓朝北窗前。窗內只是樓梯上來後,進房門時的過道。窗外是宅院的內天井。天井四周屋簷上滴下來的雨水,構成了兩道水簾。一道是我眼前的窗前的;另一道是天井對樓的窗前的。對樓的窗是花格木窗,底下是裙板;與左右兩側的木窗和裙板連成一體。這兩道雨簾檔住了我朝對面看的視線,我似乎有些著急。朝對面的屋面上看,下落的雨水在屋面上激起了一層水霧……


  不知“陸松城”這座宅院的內天井設計,基於什麼樣的寓意天井四周樓房的屋面一律朝內傾斜。下雨時,屋面上的雨水全部匯落進天井中。夏天的大雨時,長方形的天井便成了長方形的水池。好在天井的下水道設計得雖小卻科學。在我的記憶中,從沒有因堵塞而需要費力去疏通的事情發生。


  我們家住在這座宅院的前樓正屋。西側通往後樓的過道和東側往東廂房的木門都已被封死。正屋臨南是一排木窗,木窗下是一長排擋板。擋板外應該便是臨院長木門窗上的那個斜屋面了。從窗前往外望,斜斜的小青瓦屋面一溜一溜直直的。瓦楞間長著三三兩兩的瓦楞草,初夏的時節,一根一根的瓦楞草綴滿了黃色的小花,像蓬鬆著的松鼠尾巴一般地直立著。瓦楞草的葉子呈針型,肉質,應該能儲存更多的水份,以適合在乾燥的地方存活。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窗前是一長溜磚鋪的窗臺,粉著白色的石灰。只是年代已久遠,石灰已脫落,露出底下青色的長磚。窗下院子的前面是一道嵌著雙開式的大蝴蝶木門的橫隔牆。木門的上方是一塊青石雕。石面光潔,雕刻著“槐庭餘蔭”四個繁體正楷大字。橫隔牆的外側,父親特意栽上的五色金銀花藤。沒過幾年,藤蔓已攀滿了大門東側的半座橫隔牆。而且,金銀花的藤蔓上似乎更喜歡在高處張揚。每當春風乍起,捲曲的金銀花藤須在橫隔牆上張牙舞爪。初夏的時節,藤蔓上綻出了許許多多白色的、黃色的小喇叭形花朵。風從牆那邊掠過來,將花香灌滿我們的房間。


  窗前東西兩側高大的風火牆上,被小青瓦鋪陣出縷空的花紋,一朵一朵的五葉瓦花綴連成了漂亮的牆壁。如果說,江南水鄉民宅大院的風火牆設計,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擋風防火的話。那麼,在這裡,風火牆的原始目的已經被充分弱化,取代它的是富麗的裝飾功能。


  在窗前西側的風火牆上,爬滿了一種被小鎮人俗稱為“爬山虎”的藤蔓植物。每當春天來臨,紅褐色的藤蔓上很快便綻出點點新綠;初夏的時節,綠色已遮掩了整幢牆壁。小青瓦鋪就的縷空花紋也被覆蓋,只能看見風過空隙時,翻動著的綠葉,恰似片片綠蝶正欲振翅而舞。秋天時,滿牆的綠葉會枯黃,黃葉紛紛揚揚,像是滿院黃蝶飛舞。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黃葉離去後的藤蔓依舊透出那份雍容的紅色,在紅色的藤蔓間會三三兩兩地顯出乒乓球大小的褐色果實。因為,其狀如乒乓,所以,小鎮人便稱之為“乒乓”。因為“乒乓”大多都藏在高高的牆上,自然無人能去採摘。但是,往往會在冬風怒號的不經意間,三三兩兩的“乒乓”便失去了它們的蹤影。


  冬天裡的藤蔓是蒼老的,遠遠望去一片褐色,像是老人經絡虯結的手背。但它四處懸攀的觸角上,那一個個長著小小吸盤的須蔓,依然透出那份執拗的紅色。少年時,我曾沿著牆腳仔細尋找過“爬山虎”的根部,但始終找不到它的蹤影。也許,這面牆便是它的根;那到處無所不在的吸盤,便是它真正意義上的根。


  在窗前的那個坡屋頂上,我們家還擺上了一長溜的花盆。雖然,那時的花盆大部分都取之於漏底的舊臉盆。偶然有一隻瓦盆,擺在那一長溜鏽跡斑斑的破臉盆中間,便像是一群叫花子中間站著一個高傲的貴族。花盆中栽種著的花草,都是極其尋常的品種,有太陽花、有朝天椒、有雞冠花、有鶯蘿、有串串紅、有鳳仙花。最高貴的,便是那盆月季了。它被榮幸地栽種在那個大瓦盆中。


  當紫色的枝葉舒展時,那份雍容、那份高貴,已經溢滿了盆裡盆外。紫色的枝葉間突然綻出一蓬花蕾時,那一份興奮伴隨著希冀和期待,便一直追隨著我們。


  月季花,色澤粉紅,大如茶盅,母親說,這盆月季花叫做“伊麗莎白”。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幼年時的我當然弄不明白,為什麼這盆花取上這麼一個拗口的名字。但是,月季花開的時節,確實窗前一片燦爛,窗裡窗外生輝。連尋常鋪滿窗臺的陽光,也泛出了耀眼的金色。太陽花能開出粉紅、大紅和黃色等許多種顏色;有單瓣和重瓣,開花時節此謝彼開,也能開出一盆燦爛。但怎麼能與“伊麗莎白”的高貴相比呢綠葉襯托下的肥碩花瓣,每一片都透著華貴。


  朝天椒能開出滿枝的白色小花,極像滿天的星星。白色小花謝後,會結出一個個尖角朝天的黃色小辣椒,小辣椒會漸漸變成大紅,像一個一個紅透了臉的小精靈,綴滿了枝頭。但所有這一切,怎麼能抵得過“伊麗莎白”在微風中的搖曳生姿呢那一份風華絕代。


  而雞冠花,蔦蘿,串串紅,鳳仙花們,要麼花開如血,呆若木雞;要麼隨緣攀援,生性輕佻;要麼串紅林立;豔得庸俗;要麼單葉翻飛,賣弄風情。怎麼能與“伊麗莎白”的穩重大方,一搖一曳皆讓人注目;一笑一顰皆讓人動容的美姿相比呢 ?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在我久遠的記憶深處,窗臺上的月季花開,無疑是我們家盛大的節日了。


  我們家南窗上的花木格已經被改裝上了玻璃,但是按裝花木格的插栓卻依舊在。改裝上玻璃後,房間裡的光線更充足了。冬日裡,陽光可以透過玻璃直接照射在有著自然木紋的樓板上。冬日裡,斜照進房間的太陽光柱裡,會飄浮著許許多多細小的微粒。這些微粒,在平時是看不到的。


  躺在被窩中耍懶的幼年的我,常常會在陽光的背影裡,望著這些微粒發呆。我不知道,這些沉沉浮浮的微粒是什麼它們是從哪裡來的它們又將會到哪裡去這大概是我面對這世界,在無知和茫然中產生的第一次幻想。我已忘記我那時倒底幻想到了什麼!但是,與夏日的夜晚,當我躺在床板上,看見滿天的繁星,朝我莫名其妙地眨著眼睛時的那一份感覺應該是一樣的。一樣的未知;一樣的莫名其妙;一樣的茫然;也一樣的無所適從。


  我家的房門在房間的東北側,出門便是通往樓梯的過道。過道上開有一扇臨內天井的北窗。夢中的情景,便是我站在這扇北窗前。北窗對面的那個房間住著一戶鄰居。三口之家,有一個比我略大的女孩。女孩的年齡比我姐略小。她的父親是一箇中醫師,她的母親是一個裁縫。在我幼年的記憶中,我們家大人,小孩的衣服似乎都出自於她母親之手。她家的木窗,與內天井兩頭的二樓一樣,木製的花格仍在。裡面也沒有被按裝上玻璃。晚上一律被拉上淺色的窗簾。昏黃的燈光從窗簾布上透出,又從木窗的花格上透出來。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這家在“陸松城”中住的時間並不長。當小鎮第一批臨河的水榭式商鋪被拆除。壁立的石幫岸變成了斜斜的爬滿了蚯蚓式的水泥嵌紋石幫岸,大大長長的青石板街道變成了水泥街道之後,她家便搬去了臨街的那排長長的樓房的二樓。搬家對於她家來說,似乎是一場災難,而不是能住上新樓房的慶幸。沒過幾年,她的父親——那個中醫師,便在一場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病患中,因為不堪忍受而自縊身亡了。


  這確實是一樁很奇怪的事:據說,發病前的一天,他在自家的陽臺上,遙看自己工作的那家醫院修建石埠打木樁。


  醫院新建的門診大樓北大門臨河,正對著中醫師家的陽臺。他那天正休息在家,閒來無事,便站在陽臺上看對面打石埠的樁基。一根一根杉木打得很順利,偏偏在他站著看的時候,一根木樁怎麼也打不下去。換了幾根樁,將木樁的頂上都打爛了,木樁還是不能打下去。打樁的師傅來看後,吩咐手下去買了一隻公雞來,讓人拔出被打爛了頂部的木樁,換上一根新樁,將買來的活公雞按在樁眼上,將新木樁的樁尖對準公雞,一下一下,將木樁連同公雞一併打了下去。


  奇怪的是,原先接二連三廢樁的這個樁口,這回竟順利地將木樁打到了預定的深度。只是在公雞被填在樁尖下,大錘第一次狠砸在樁頂上時,公雞發出了一聲大叫,讓站在自家陽臺上,隔河遠眺的他,只是感覺驀然一驚,他也不十分在意。看見木樁終於被打下去了,他也回進了自家的房間,身體卻開始感覺不舒服起來,當天晚上,便開始周身疼痛,由此而發病。

第9 水夢 夢迴故鄉(九)上

 他自己原本便是中醫師,他自己竟也不識自己究竟得了什麼病,先是自己開了藥方,囑妻子去南街的藥鋪續了方來,熬湯喝,沒有見效。又命妻子去小鎮另一位頗有名的老中中醫那兒去開了藥方來,還是不見效。周身的疼痛反而變本加厲了。


  那另一位老中醫被小鎮人恭稱為“俞三帖”。意思是,再疑難的雜症,到他這兒,只需三帖,立馬見效。按我父親的說法是“所謂的‘三帖’,都是虎狼之藥,要麼三帖,藥起回生;要麼三帖,準備後事。”父親的說法,應該是深諳藥理的。中醫師自然也懂。


  據說,中醫師的妻子從“俞三帖”那兒取來藥方後,中醫師還對藥方研討了一番。他知道,這麼重藥頭的方子,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開的。他是抱著將信將疑賭一把的心態灌下這三帖湯藥的。但是,喝了藥後,他感覺周身疼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似乎更重了,到後來,自己居然想站立著都困難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終於沒有能抵擋住病痛帶給他的痛苦,乾脆趁妻女不在家的當口,尋一根繩子掛在樑上,一了百了了。

……

(未完待續)

PS:選自胡楊木著作紀實文學《百年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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