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9 《地久天長》:時代巨輪與人性槍口

《地久天長》:時代巨輪與人性槍口

·關注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570篇原創首發文章

有人說,內含“中年喪子”情節的《地久天長》可視為一部中國版的《海邊的曼徹斯特》,對於這則實際是在褒揚《地久天長》的論調,我持部分贊同的意見,即它至少簡明扼要地肯定了前者的藝術價值。

之所以仍有不贊同的部分,是因為在我看來,足以引起社會廣泛討論的《地久天長》又和那部美國電影很不一樣:《海邊的曼徹斯特》講述的對象是人,是放之四時、放之四海皆準的人;而《地久天長》講述的對象不止有人,還有時代,有唯獨經歷過特殊背景的人才能感同身受的那個時代。

可若只將《地久天長》看作中國50、60年代生人的編年史,委實又會失當——編年史須事無遺漏、提綱挈領、冷靜客觀,這未必是文藝作品應當遵循的標準。對觀眾更有價值的講述,從來要具體到有普遍性的微觀個體身上,從來應當飽含情感的代入與投射,哪怕它低迴婉轉的哀怨不夠精準妥帖,不夠顧全大局。

這種情緒表現的失控,有著另外一個名字——溫度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平民史詩再回首

《地久天長》的英文名叫So Long,My Son,恰與它的中文名意味相反。前者就像電影海報的宣傳語“天造地設一對子,地久天長一輩子”,乍聽上去,是對友誼與愛的傳唱;而後者則近乎晦暗宿命的囈語道破,正似一位父親在講述一個悠遠綿長、杜鵑啼血的故事,一個無數家庭都能深刻理解、卻又難以安放的故事。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王小帥這部電影的主題,可以用一句話簡單表述:一對“只能生一個孩子”的夫婦,因試圖“要第二個孩子”而永久性地喪失生育能力後,又遭遇了“那唯一的孩子”的意外死亡。

在上述這個普通故事裡,恐怕只有經歷過“計劃”“結紮”“節育”的中國人才是適格主體。

縱然“喪子之痛”是一種有共性的疼痛,但《地久天長》裡劉耀軍與王麗雲的痛感卻是《海邊的曼徹斯特》裡“喝酒誤事”的李·錢德勒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前一種疼痛裡,無疑包含著更多當事人難以扭轉的委屈與無奈。

從這個意義上看,我非常認同電影製片人關雅荻對王小帥這部電影的評價——《地久天長》是一部屬於國人集體記憶的通俗平民史詩。電影的男女主演(王景春、詠梅)之所以能在不久前舉辦的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包攬影帝與影后的桂冠,是因為由他們塑造的那對“失獨”夫婦的日常情感細節,實際上是過去四十年曆史浪潮中普通中國人形象的高度凝縮。

在對充滿人文關懷的情節劇電影的傳統延續上,《地久天長》承繼的是近三十年來那些登堂入室的大師之作。

從謝晉的《芙蓉鎮》(1987)、侯孝賢的《悲情城市》(1989)、謝飛的《本命年》(1990)、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到陳凱歌的《霸王別姬》(1993)、田壯壯的《藍風箏》(1993)、張藝謀的《活著》(1994)、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再到賈樟柯的《站臺》(2000)、王全安的《團圓》(2010),平民史詩題材對“現實”所盡的義務,通常與未完結的“歷史”相關。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它對創作者提出的要求,恰與製造熱點、引起話題等路徑背道而馳,而是潛下心去、回過頭去打撈富有規律性的、延伸向未來的啟示,哪怕這個啟示叫做“無規律可循”。話說回來,只要你認真總結,總是能總結到的,通常不會真的無規律可循,至多是有規律不便明說。

通過對細節的還原,重塑逝去時代漸行漸遠的記憶場景,於一部電影而言已是難能可貴的嘗試。而更難能可貴的,是迴歸平民史詩的敘事傳統,真正做到為“人民群眾”拍電影,拍真正對“人民群眾”有益的電影。

藝術家必須時刻明白:人民群眾的數量雖然龐大,卻是不能自己開口說話的。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時代巨輪永不眠

我剛才說了,《地久天長》的主旨關乎時代。至於說什麼是時代,下面可以舉個例子:

人走在路上,突然天降暴雨,想躲,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想跑,跑得越快,淋得越多。有傘的人會責怪沒傘的人為什麼不帶傘,而沒傘的人卻只能感嘆幸虧不是冰雹。在三不五時的壞天氣之外,自然也有“值得感恩”的晴空萬里和陽光燦爛。

有人可能會說,那買把傘備著不就齊活了嗎!可問題在於,例子裡的傘到了現實中仍是傘,例子裡的雷到了現實中卻不只是雷。時代的太多東西,都是傘擋不住的。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在《地久天長》裡,具象的輪轉曾反覆出現:第一次是在劉耀軍抱著溺水兒子的就醫路上,迎面駛來一輛鳴笛不斷的火車;第二次是王麗雲車間巡查時,因孕期反應靠在欄杆上,背景正是一架巨大的輪轉;第三次是劉耀軍手把手教女徒弟時,機器外露的部分亦處於旋轉之中;再後來是在劉耀軍自家的修理作坊裡,遠離故土的下崗工人,仍要面對熟悉的運轉模式。

以上情景無疑構成了對“歷史車輪滾滾向前”這則抽象命題的隱喻,重要的不是車往哪兒開,而是車轍駛過之處,究竟有多少狀況發生。

“黑燈舞會”與“嚴打”的段落雖然不處於故事主脈,卻也構成了與主題相互佐證的枝節,新建與美玉不過是因為跳個舞,就被定性為聚眾淫亂,導致前者鋃鐺入獄,流盡鐵窗淚。有了這類瑣碎、偶發性的荒誕作鋪墊,固化、常態性的荒誕降臨的時候,似乎也就更容易做通人們的思想工作。

《江山風雨情》裡講,“不要總說自己苦,真正有苦的人是說不出的”,或如覆蓋一切的暴雪,或如碾過一切的車輪,時代在個體身上留下的苦,被講述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所以說,那部與“國企改制”背景相關的《暴雪將至》(2017),著實也有一個畫龍點睛的好名字——時代的一步,便是個人的一生。

當然,時代的輪轉從不會自動降臨到個體身上,它們是由那些“從個體中來,到集體中去”的人來播種的。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橫亙在片中原本交好的兩家人之間的,絕不僅僅是水庫邊的那場意外,更有人為的攜制度之名施加的暴力,正是二者雙重疊加釀成的難以扭轉的惡果,將團聚變成離散,將故舊拆成路人,將鶯歌燕舞逼成一聲嘆息。

所以,電影對它放不下、甩不脫、忘不掉的過往年月的態度,絕非無病呻吟、裝腔作勢的緬懷,而是關乎對道德創傷與良心舊賬的提及、追問與控訴。即便它在控訴的途徑仍舊隱忍和點到為止,但它直面懺悔題旨的決心卻是無比堅硬的,不是像山一樣堅硬,而是像水一樣堅硬——千迴百轉,綿延不絕。

用影評人楊時暘的話講就是,“極少有中國電影願意直面懺悔與良心,這抽象的知識分子化的概念,在消費主義的聲色大潮之中,有著不合時宜的冷硬之色和古舊鏽跡。但這兩個概念卻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是如今多重問題的根源與核心,即便人們故意迴避,不去談論那一切,只寄託於時間沖刷過往,但實際上,沒有歷經懺悔和對良心的拷問,曾經的很多記憶不會淡化反而會被加固”。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叩問懸而未決

從四年前那部講述“文革遺夢”的《闖入者》開始,王小帥已經走在一條拓印歷史摺痕的大路上,與更早納入這位第六代導演創作譜系的《我十一》(2011)、《十七歲的單車》(2001)等作品相比,王小帥近些年“記錄時代、查缺補漏”的初衷未變,敘事口吻卻愈發單刀直入、因時制宜。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編劇史航說過,商業片是要打動一萬個人,而文藝片可以是隻打動一個人,但打動一萬倍。由此觀之,王小帥在《地久天長》中的嘗試,則是試圖把一萬個人打動一萬倍。

毫無疑問的是,具備話題性的《地久天長》自能觸動無數觀眾的淚腺與唇舌,我無法預估它的排片票房,但卻非常樂觀它的口碑發酵。如果我們把一部電影的商業價值部分理解為“給觀眾看他們沒看過的東西”,那麼對於很少在大銀幕上領略“計劃生育給普通家庭造成的影響”的中國觀眾來說,這部文藝片恐怕比一般商業製作還具備商業屬性。

至於說問題與缺憾,在電影中同樣存在。即便拋開那個團圓結局的戲劇閉環,僅考量《地久天長》對於矛盾的剖析,它確有淺嘗輒止、避重就輕之嫌。

水庫的那場溺亡,雖然將兩個家庭的交好沖淡,但它畢竟是一場意外,而無辜胎兒的強制流產,才是更難釋懷的愴痛。有人可能會說,前計生幹部李海燕後來悔悟了,當初她只是在完成工作。但這些論調忽略的是,執行計劃生育是李海燕的工作,但她得知王麗雲懷孕後表現出的強硬立場,卻並非這項工作賦予她的。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如果李海燕真把被扭送的王麗雲當朋友,把那個打掉的胎兒看作後者的孩子,看作一個未降落的生命,而非未成形的累贅,她絕不會效仿當初那副酷吏嘴臉。

電影的另一些細節,我們不應當忽略。

一處是胎兒流掉後,李海燕喊沈浩回家吃飯,當著劉耀軍的面對王麗雲說,有戶人家以為躲到鄉下,就能逃脫強制流產,實在是異想天開。一處是劉星溺亡後,李海燕與沈英明領著沈浩去跟劉家道歉,路上害怕擔責的兒子失聲痛哭,李海燕一行人就原路折返了。

李海燕一面向他人那經由自己造就的傷口處不斷撒鹽,並能高舉“公事公辦”的大旗為自己的道德敗壞自圓其說;一面卻又在護短徇私的範疇不遺餘力,雙重標準搬弄得心安理得。她刺激對方的舉動並非出於無意,而是根本不在意,用法律概念闡述便是“放任危害結果發生”的“間接故意心態”。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大家應該都聽過“柏林圍牆守衛案”的規訓,在統一後的德國法庭上,幾名前東德的年輕守衛之所以被判刑,是因為他們曾奉命向攀爬柏林牆逃向西德的東德百姓開槍。

針對律師所作的“被告只是在履行工作,並沒有選擇權”的辯護,法官是這麼回應的——“東德的法律要你殺人,可是你明明知道這些受害者是無辜的,明知其無辜而射殺,就是有罪。作為柏林牆的守衛,你不可以不執行上級命令,但你可以打不準,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在那樣的時刻,你有將槍口抬高一釐米的權力,這是你應當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

反觀《地久天長》,李海燕作為被權力異化的個體,屬於她的樸素道德觀念早已被行使權力帶來的快感淹沒,“槍口上抬”的良心義務也早就被向體制上層進階的驅動力吞併,在她加害於人的選擇中,實際從無“事後可能反悔”的備選項。

|《地久天長》曝光詠梅讀信片段 深情告白令人感動

電影的最後,劉耀軍與王麗雲一家還是認同了李海燕遲來的懺悔,與沈家達成了一場闊別半生的和解。我難說這樣一個結果,是王小帥記敘了無數悲劇的現實處理邏輯,還是王小帥認同現實對於此類悲劇的消解路徑,這兩個可能大相徑庭的答案,均卡在了片尾定格畫面的英文名處,別具一份意蘊悠長。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 影視系列:

《燃燒》:毀滅的出路

《綠皮書》:美國精神赫然在列

《羅馬》:世事萬般波折,唯有相擁而眠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 圖片 | 視覺中國 」

《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秦朔朋友圈微信公眾號:qspyq2015

商務合作:[email protected]

投稿、內容合作、招聘簡歷:[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