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0 老队长(李现森)

老队长(李现森)

这是很早以前的人和事儿了。

村子西头有块荒地,地势较低,长着茂密的水草。爹起早贪黑,用大半年光景,种出了一片茂密的芦苇。

之后,选料、破篾片、碾压、分苇、编织……一个个晚上,爹用他笨拙的双手,将芦苇碾压成篾片,再编成席子,这才让娘的医药费和我的学费有了着落。

然而,好景不长,爹被人给告发了。要知道,在那个“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年代,这可是要挨批斗的事儿。

告状的是村里一个叫“二孬”的人,这人游手好闲,平日里总爱操心别人家的事儿。见爹拾了块小片地,他的心里很不忿,就三番五次地去大队部揭发,要大队干部割爹的“资本主义尾巴”。

其实,大队干部早就知道爹在家里偷偷编席子,更清楚我家的窘境,一直以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大队干部被逼的没法子,就让老队长带人拉走了俺家的苇子。那天,爹一脸沮丧地拉着我的手站在门口,老队长悄悄地把吊在裤腰带上的钥匙塞到爹手里,轻声交待“夜里去场房屋把苇子拉回来……”。

按说这事儿结束了,可二孬还是不依不饶。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公社门口,不但告爹,告乡亲,还血口喷人说老队长把土地给分了……

公社干部把老队长喊了去,问村里是不是有人搞“资本主义”,让他把人给揪出来,然后挂牌、戴纸帽、游街示众。说着,便把一封匿名信甩到老队长的脸前。

老队长抽出信瞅了几眼,三两下就揉成了一团。“这鳖孙瞎说嘛,真是无中生有!”老队长的脸都气绿了,愤愤道:没有的事我整不了!

“整不了也得整,哪怕凑个数也得弄俩人来!”公社干部见老队长很抵触,就吓唬道:“你知不知道?要不整出几个人来,你这就是包庇!包庇也是罪,也得逮起来。”

老队长不是软柿子,想捏就能捏的。他把纸团子往地上一扔,“肚里没冷病,不怕吃凉西瓜。有啥事就冲我来,与群众无关!”说完,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走了。气得和他谈话的人直跺脚:“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老队长(李现森)

……

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老队长做梦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几个背着枪的民兵把他从被窝里拎起来给带走了,罪名是“有严重的思想倾向问题”。

老队长蜡黄着脸戴了高帽,胸前挂块木牌子,一个村接一个村地边走边喊:大家别学我,要学好样。几个民兵在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在四周围观,乡亲们无可奈何,只能在一旁唉声叹气。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着……“地是命根子,有地就不会挨饿”,这是老队长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集体的粮食不够吃,老百姓咋能不挨饿?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得颗粒归仓。可让群众自个儿在沟沿河边、荒山野坡拾块儿小片地呢?

这话不敢明说。老队长就拐弯抹角地对村民讲,那沟沿河边上的草比人还高,要是整巴整巴种点棉花、谷子啥的,指不定还能给娃们扯件花衣裳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笨的人也能听出个话音来。爹便是听了这番点拨,才在村西头拾了块小片地,种上芦苇的。

听爹说,那两三年,村里人光在坡上、伊河边就拾了不少小片地。以至于在后来闹饥荒时,靠着这些小片地村里人度过了饿饭的日子。当然,这间接地害了老队长,成了他被专政的“铁证”。

后来,老队长又挨了好几回批斗,还被剃了阴阳头。估计是身体吃不消,过后就病了,几乎大半年没出过门。到后来,他的身体越发虚弱,猝然走了。

老队长(李现森)

老队长(李现森)

老队长其实不算老,死的时候还不足六十岁。听人说,那天他在后坡的地里溜达,还跟人拉家常,正说着一头栽倒在地。村人把他扶起来,只见他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拿手指往他鼻子前一试,没气儿了。

在我的记忆里,老队长壮得像一头牛,肤色黝黑,声音洪亮,精力旺盛。有一年,村里跑来一头野猪,一到晚上就出来糟蹋庄稼。村里人又是挖坑,又是下套,但都不顶用。老队长一急,扛上一杆火药枪来到地头,一蹲就是十来天,楞是单枪匹马把那头野猪给灭了。这么强健的一个人,咋说走就走了呢?

按照村里的辈份,我管老队长叫“伯”。他虽然识字不多,但极明事理,不仅能把公家的事处理得有条不紊,还常常照顾乡亲,因而深受爱戴。不像现在有的村干部,光顾个人发财不管百姓疾苦,遭人唾骂。

土地承包前,家家户户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人可以咬牙硬撑着,孩子却不行,饿极了,就跑到地里掰玉米、挖红薯。“偷盗”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一旦被抓住,不仅读书受影响,还落个“小偷”的名声。邻村的几个小孩被抓了现行,学校二话没说,就把他们开除了。

可肚子挨饿实在是难受。有天,饿得心慌,我们就到地里扒红薯吃。不曾想,红薯没吃到嘴里,却碰到了老队长。吓得我们个个顾头不顾腚地趴进地里,脸都几乎埋进土里了,心里反复地默念: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结果,老队长还真没看到!他径直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直到他走远了,我们才直起身,暗自庆幸“没被逮着”。

后来想想,红薯秧子那么矮,咋能遮住我们的身躯呢?一定是老队长故意装作没看见,怕我们受了惊吓慌不择路,弄不好会掉到沟里呢。

老队长(李现森)

对于老队长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让吓着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打了,还有的说他的肝病犯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好人。直到今天,还有人念叨着他的好。诚如诗人臧克家所写: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是人的通病。近几年,随着农村的经济条件好转,人们似乎忘记了土地在困难时期带来的实惠。先是村子周边的耕地上,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接着,果园、竹园、苇园……被推土机夷为平地。

为获取更多的利益,有人甚至利用职权变更土地性质,把耕地变成了荒地;有人私自侵占公用土地,变公为私,用于圈占或开发建房。从长远来看,这种无规划、无秩序的私搭滥建,只能带来短期的经济繁荣,而耕地一旦被毁,复垦就没有可能了。

望着流失的耕地上满眼的钢筋水泥建筑,我的心中不禁一阵凄然:这种繁荣景象还能撑多久呢?是一代人,还是两代人?没有粮食,将来人们靠什么活着?!

回想老队长那句“地是命根子”的话,我猜想:老队长若是地下有知,会是一种怎样的悲怆心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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