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 賈蓉:含垢忍恥地活著,直到自己成為汙垢本身

作者

百合

“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這位通身氣派的清俊小鮮肉,讓初進榮國府的村野老婦劉姥姥自慚形穢侷促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美面前,若不是起強盜心,便是生自卑心。

鳳姐說劉姥姥:“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

這是賈蓉的第一次正面出場。書第六回,作者借劉姥姥一個陌生人的眼,來告訴讀者:這位寧國府單傳繼承人,端的生了一副好皮囊。

只可惜一肚子男盜女娼,糟蹋了這副好皮囊。

賈蓉:含垢忍恥地活著,直到自己成為汙垢本身

一提起他,就很難不讓人想到與賈珍父子二人的“聚麀之亂”,何況亂倫對象還是自己名義上的姨媽。

第六十三回,賈敬歿了,尤氏要在廟裡料理後事,因家中無人照管,特意將繼母和兩個非親生妹子尤二姐、三姐接來住在上房代為看家。書上寫賈蓉“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這父子兩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簡直不要太噁心。

接下來就是調戲尤二姐:“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拿著熨斗打他,他裝躲反滾到二姐懷裡。

和二姐搶堅果吃,被吐了一臉嚼碎了的渣子,他不怒反笑,用舌頭都舔著吃了——這用噁心形容都不夠了,簡直令人反胃嘔吐。

丫頭們看不下去,讓他注意影響,說外面人都說寧府裡關係混亂。最經典的莫過於後來柳湘蓮那一句:“你們東府裡除了門口那一對石獅子,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賈蓉卻回答得輕描淡寫:“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頗有“任爾東南西北風”的老辣無恥。先是引經據典:“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彷彿亂搞是貴族階級的特權;接著是援引身邊人的例子做依據,意思是“大家都這麼幹,憑什麼我不行”的理直氣壯:什麼賈璉和他爹賈赦的小姨娘不乾淨啦,什麼鳳姐那麼厲害,賈瑞還打她的主意:“哪一件瞞得了我!”

說起賈瑞,又想起一樁:他曾經替鳳姐去敲詐過賈瑞,最後讓賈瑞身心俱毀,一命嗚呼。

他還替賈璉說過媒,出於私心把尤二姐忽悠給了賈璉做二房。

幾乎每一件拿不上臺面的雞鳴狗盜之事,他都幹得得心應手、熟極而流,完全沒有道德負擔。

他此次登門,是跟鳳姐借玻璃炕屏的。對鳳姐各種做小伏低,甜嘴蜜舌,將鳳姐溜舔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他一會半跪在炕沿上“求嬸子開恩”,一會被半路叫回來站著垂手侍立,站了半天又讓他晚飯後再來。他的恭順,讓鳳姐在旁觀者劉姥姥面前擺足了架子。

但不知為什麼,他倆明明是長幼關係,嘴上說的是“求嬸子可憐侄兒”,氣氛裡卻摻雜了男女調情眉來眼去的粘膩。

連鳳姐兒給賈瑞下套的時候,都拿他說事:賈蓉那樣清秀,卻不解風情不知人心。以至於有些讀者起了疑心,覺得他倆說不定有一腿。不可能的,這二位純粹是俊男美女互相心知肚明地貧嘴逗樂子,願打願挨地滿足一下鳳姐作為女性高管的虛榮心,舒緩一下神經而已。鳳姐那麼要強,不會拿自己的聲譽開玩笑,給賈蓉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對鳳姐有非分之舉,只能當奶奶一般供著罷了。

賈蓉:含垢忍恥地活著,直到自己成為汙垢本身

且看後來因偷娶尤二姐之事敗露,酸鳳姐大鬧寧國府,賈蓉磕頭如搗蒜,自扇耳光的樣子, 這二位哪想是有過半點曖昧的?從始至終,都是鳳姐高高在上。

賈蓉乃寧國府長孫,正宗嫡傳人,算起來比榮國府的寶玉都金貴,寶玉上有賈璉,旁有賈環,下有賈蘭,並不是唯一繼承人。賈蓉可是十畝地裡的一根獨苗,寧府傳宗接代的重任都在他肩上,理應集全部寵愛於一身才對。

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他的爺爺賈敬,一門心思要成仙,躲在道觀裡煉丹,一煉就是十幾二十年,煉得六親不認。俗話說“小兒子,大孫子”,意即這兩種孩子最受寵,但賈蓉作為大孫子,從來沒有享受到來自祖父輩的疼愛。倒是賈敬過生日,他這個當孫子的,帶著十六盒子好吃的送到道觀裡去行大禮,口稱“我父親在家裡率領閤家都朝上行禮了。”爺爺一高興,派他個大任務,印刻一萬份《陰鷙文》,分發出去。

他自幼喪母,是個沒孃的孩兒。尤氏是繼母,年齡介於母親和姐姐之間,又過門晚,與他互相之間是以禮相待,沒有多少母子之情。

他有個小姑姑叫惜春,比他還小,性子冰冷孤介,一本書下來,沒見他倆說過一句話。很多讀者都意識不到他倆的血緣關係這麼近。

他也沒有兄弟姊妹。

他只有一個父親賈珍,算是最親的人。

可是,這個父親是怎麼待他的呢?

他加諸給他的是無盡的羞辱和踐踏,從裡到外,從身到心。

美貌嫋娜的秦可卿是他的結髮之妻,但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父親卻不顧廉恥將之或勾搭或霸佔了去。這種事,別說人倫綱常了,但凡顧念一點父子之情的人,都不可能做得出來,但賈珍卻肆無忌憚地做了,到最後還鬧出了一場“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桃色死亡事件,在他面前沒有半點羞愧之色。

賈珍對他的直接管教更近乎於羞辱。

第29回,清虛觀打醮,因為他沒有在賈珍面前伺候進了鐘樓,賈珍道:“我這裡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擱一般人頂多罵兩句也就算了,但賈珍的方式卻聞所未聞,“喝命家人啐他”——往他臉上吐唾沫。一名小廝就衝賈蓉臉上吐了一口,賈珍說“問他”,小廝就問:“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就乘涼去了?”這一啐一問熟練之極,隱含著有太多的信息量,說明這種特殊質問方式在父子二人已經不是第一回,是家常便飯的事情。這種人格上的侮辱比賈政拿著板子打寶玉,更令人無法直視。

賈蓉用現身說法,演繹了什麼叫“唾面自乾”。

賈蓉:含垢忍恥地活著,直到自己成為汙垢本身

他不像父親的兒子,更像是父親的一條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高興了丟給他一根肉骨頭,不高興了一腳踢開。也只有帶著他一起幹齷齪之事時,他才能感到被接納。

以這種方式養大的的孩子,只能成為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低自尊者。他們消極又自我放逐,沒有被愛過,也不會愛自己,更遑論愛別人和愛生活。

焦大醉酒,悍然罵出這家主子“爬灰的爬灰”時,小廝們被唬得魂飛魄散,塞了他一嘴馬糞。而當事人賈蓉的反應是“裝作沒聽見”。

他的真實感受是什麼呢?無從得知。

清醒著就痛苦,不妨讓自己麻木。這也許是他能坦然地與父親共同分享尤二姐的原因,他振振有詞地對丫頭普及“髒唐臭漢”論時,焉知不是與自己的痛苦尋求和解?說服自己接受現實,合理化眼前的一切骯髒,直到自己也成為這骯髒的一部分。

秦可卿死後,他父親拄著拐哭得死去活來,以一個“杖期夫”的形象出現,卻未見得他怎麼難過傷心。不知道在賈珍介入之前,他們的關係到底怎樣呢?他與可卿的婚姻狀況真是一個謎。

賈蓉:含垢忍恥地活著,直到自己成為汙垢本身

我們看到的賈蓉,長成了一個畸形“兩面人”:又奴性又渾蛋。對內是一個孝順的孫子,恭馴的兒子,會來事的侄子,膝蓋特別軟,對著長輩們說跪就跪,特別會討人歡心;一轉身,又變成一個什麼缺德事都幹得出的混小子,一個聲色犬馬、吃喝嫖賭的紈絝子弟:來啊, 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

也許這世上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們,修復療愈的渠道都不盡相同,而自我麻痺也是一條常見的路徑。

許多貌似沒心的人,不是天生沒心,是他們的心被石化了。冰冷虛妄的人世間,他們唯一活下去的樂趣,就是無可選擇地去墮落,去淪為慾望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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