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檬已經忍不住想要揍她一頓了。
還能是誰？這個在電梯裡吞雲吐霧的睡衣大媽。
她叫龍媽，方檬所住小區的名人。說她是名人，一點都沒誇張，她有三個特點。
第一，身穿睡衣，到哪裡都是睡衣裝，有時候是藍色的哆啦A夢，有時候是粉色Hello Kitty，小區的人都說她睡衣裝下滿滿都是少女心。
第二，不抽菸的時候，嚼檳榔；不嚼檳榔，就抽菸。十米之外，自帶特效煙霧。
第三，喜歡對人大聲說話。不管對方是70歲老人，還是三歲小孩，還是阿貓阿狗，或者乾脆就她一個人。
她50歲左右，一個人住，卻活力高能，常穿著睡衣，手夾香菸，在小區的花園裡溜達，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惹貓打狗地討人嫌。在棋牌室大呼小叫，在遊樂場逗小孩罵學生，在文娛室欺負老頭老太。有時候為人熱心，卻又態度囂張地沒事找事。小區保安隊長馬叔背後叫她“老流氓”，更多的人叫她“睡衣媽”。
現在，方檬就不幸地和她坐在同一個電梯裡。
要在電梯裡忍得了睡衣媽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電梯里人倒是不多，兩三個學生，一個妹子帶著一條狗，一個大叔，還有方檬。
睡衣媽竟然無視他們，在電梯裡抽菸。
方檬自己倒也抽菸，開車的時候抽，值班的時候和同事一起抽，但方檬有個怪癖，特別討厭陌生人在他旁邊抽菸。別人一抽菸，方檬就忍不住地去猜想他在抽什麼牌子的煙，猜這個不是，再聞一下，猜另一個，強迫症得很。可是，睡衣媽永遠抽一種韓國的味道奇怪的女士煙，據說是她在釜山的女兒帶回來的。
在別處他能走開，在車裡他能開窗，可惜電梯不能開窗。
那晚，都半夜了，方檬下班回到小區。剛把車停好，轉過一棟樓，看見七號樓前有一堆人在吵架的樣子。
“在我們小區敢這麼囂張？”方檬仔細一看，原來是睡衣媽。
“我東西丟了，你說怎麼辦？”睡衣媽抱臂在胸前，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還能怎麼辦？警察也來了，先登記吧。”保安隊長馬叔一張圓臉，笑得無奈。
“登記？登個鬼，什麼時候找回來？”睡衣媽說著，就要用手裡的菸頭戳人，火星子也抖了出來。
“這就不好說了。”馬叔雖說是保安隊長，但卻是個老實人，逢人就笑，是個熱心腸。
“笨蛋，窩囊廢咧。”睡衣媽把腦袋一偏，接著吸菸。
方檬走近了，一打聽才知：就剛不久，睡衣媽打完牌回家，發現門沒關，家裡一片混亂，顯然來賊了。正對著門的桌上，有檯筆記本電腦不見了。
睡衣媽的第一反應是去箱子底下翻自己的首飾，是她去世的老公送給她的結婚首飾，結果也丟了。當時汗就下來了，她沒空哭，馬上撥打了110報案。派出所的小田他們都來了。
“你是不是人民警察，你是不是小區保安，小區裡進強盜，你們要負責，”睡衣媽又點著了一支菸，“我打個牌，屋裡都可以進強盜，這什麼社會？這才幾點？還沒到後半夜，流氓盯上我了？”
“龍媽，你要講道理啊。”派出所的小田一扶眼鏡，正色說。
“我們也不想啊！龍媽，你能保證小區百分之一百安全，不出意外？”馬叔小心翼翼地反駁。
方檬一看，想說點什麼，他還沒張嘴，睡衣媽已經看見他了：“哎，檬哥，監獄公安，這個強盜是不是你們那裡打脫的？”
聽到“監獄公安”四個字，方檬哭笑不得，“怎麼可能？”
馬叔笑著說：“方檬警官不是監獄公安啦。”
“我看，你就是個笨蛋。就他媽的收物業費積極。”睡衣媽說完，圍觀的人都叫好附和起來了。
見勢不妙，警察小田來勸：“好了，既然已經發生，就想想辦法，看有什麼線索，不要互相埋怨。”
“你少插嘴，你們派出所的小子就好嗎？你以為我不知道，這種屁案子，電視劇都講了，不會記功，不會加薪，也不會升職，你們就根本不想查。”說著說著，睡衣媽有些激動了，調子更高了。
“龍媽，你過分了啊！”馬叔趕緊來勸。
“什麼過分，你問問這些老百姓。”睡衣媽說得自如，彷彿把自己排除在“老百姓”之外一樣。睡衣媽指著越聚越多不明真相的群眾。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就是，這小區都進賊啦。”
“前兩天，隔壁的小區也遭賊啦，丟了蠻多東西的。”
“什麼公安，什麼保安，都是吃屎的。”
保安馬叔和警察小田互相對了個眼，剛想說些什麼，睡衣媽這邊卻話鋒一轉，把菸頭一扔，抬起穿布拖鞋的腳踩熄後，說：“唉，不吵了，你們兩個也是打工的，走了，去物業看監控錄像去，求人不如求己。一幫哈卵。”然後她甩開雙臂，丟開馬叔和小田，徑自領頭走了。
之後的幾天，都可以看到睡衣媽像是得了令的捕快，每天坐在保安隊長馬叔的電動車後四處巡視，逢人就神秘地打聽些什麼，據說是鎖定了嫌疑人。問完後，還會補一句：這些物業和公安都靠不住，還不如自己搞。隊長馬叔也不能天天跟在周圍小區和她“旋”，於是她就自己拿了馬叔的鑰匙，硬騎上他的破電動，嚼著檳榔，架著二郎腿，一臉城管的神態，在社區的大街小巷裡穿梭盤桓。
直到某天，方檬也撞見了她。
“哎，是你啊，伢兒，快停車。”睡衣媽從路口綠化帶裡躥了出來，拍打著方檬的車門。
“怎麼了？”方檬停了車。
“跟著前面那個騎電動車的。”睡衣媽身手敏捷地躥上副駕駛位，這次，她穿了件維尼熊的睡衣。
“穿藍色衣服的？”
“對！”睡衣媽興奮地點了根菸，然後指著前面，“莫讓他發現我們的車在跟蹤他啊。”
方檬聞著那煙味，又想到了那天在電梯裡管狗的事情。方檬邊開邊問：“怎麼了，睡衣媽？風急火燎的。”
“強盜啊，上次偷我家的那個，就在前面，”睡衣媽突然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的錯，我的錯，不是睡衣媽，是龍媽，”方檬忍不住笑了，“你發現賊了？”
原來那晚，睡衣媽、馬叔和小田三個人去監控室看了錄像。睡衣媽還用自己的手機拍了錄像回去慢慢看。在凌晨0點12分的監控裡，出現了一名可疑的年輕消瘦男子，穿著藍色運動外套、牛仔喇叭褲，拎著一個紅色尼龍袋。
睡衣媽在這裡住了三年多，並不認識這個男子，果然這名男子先溜達了兩三分鐘，然後掏出一張磁卡，撬一樓的兩戶人家，沒得手。之後上了樓，0點39分，男子下樓時手上多了個白色袋子。“就是我家的購物袋。”睡衣媽罵道，男子下到一樓時發現了攝像頭，又掉頭回到樓道里。“再出來時袋子不見了，肚子鼓鼓的，肯定是我屋的電腦，他把電腦塞進衣服下面帶走了，這個哈卵！”
睡衣媽鎖定了這個瘦男子，她分析給方檬聽：“第一，他害怕攝像頭，應該不是流竄作案。第二，後來的錄像顯示，他是翻牆走的，所以他應該是熟悉這邊的地形⋯⋯”
聽到這兒，方檬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嘆道：“神探啊，有道理啊。”
睡衣媽接著說，對照著監控，她看到男子在撬一樓鄰居的門時，個頭差不多到門框。“我去現場比對了下，推斷他身高應該在170—175釐米之間。”出小區的監控拍到了這個藍衣男子的面部。“他側面很瘦，顴骨凸出，眼睛凹進去很深，體重估計在120斤，像個癆病鬼，肯定吃了毒。”
那晚，睡衣媽看了不下20遍視頻，基本沒睡覺。第二天一早，五點不到，睡衣媽就出門了。她先跑到打印店，“砰砰砰”地砸別人的門，將那男子照片截圖打印，然後複印了幾十份，發給七八個打麻將的麻友，喊她們幫忙找。她想到的第一點，就是要鎖定男子的活動範圍。
之後，睡衣媽又半威脅半籠絡地拉著保安隊長馬叔，騎著破電動車，到小區附近巷口的兩頭去找攝像頭，看在那個時間段有沒有這個人出現。結果沒有發現男子的身影。“換句話說，那說明他沒走出去，就在院子裡頭，”睡衣媽淡定地吐了個菸圈，“鎖定了範圍，就好辦。”緊接著，她便去網吧、小飯館找人，她的經驗是，“吃毒鬼”都喜歡出沒於這些地方。
她找了附近四五條街的網吧和小飯館，還向小賣部老闆和摩的司機、快遞小哥，甚至還有路邊的環衛工人打聽過。“他們平時跟人接觸比較多，也比較留意陌生人。”果然，一家路口的小賣部老闆說這視頻裡的男子曾在這裡買過煙。於是這兩天，她都守在這個路口，終於被她發現了穿藍衣的瘦子。
聽著睡衣媽講這幾天的破案情形，方檬暗暗吃驚，這邏輯嚴密、行動敏捷、分析專業的派頭，不像個沉迷賭博的大媽，而像個偵查隊長。
沒等方檬張口，睡衣媽幽幽地嘆了口氣，“幾天下來，我看監控視頻不下百遍，後來產生了錯覺，看誰都覺得像賊了。”她接著說，自己決定將注意力轉移到當天小偷穿得發黃的白色板鞋上。“他們這種人對鞋最不講究了，不怎麼換，”睡衣媽接著分析，小偷應該拿著偷來的財物去銷贓了，“你講，我是不是應該轉到二手交易市場和當鋪去看看，可以喊朋友去回收東西的市場蹲點打探一下？”
“這也能行？你自學成才啊！”聽著睡衣媽的分析，方檬真的驚到了。
睡衣媽有點不好意思：“哈卵，都是電視劇看的，TVB的。”
“TVB？”
說到這個，睡衣媽更得意了：“是啊，《天眼》《法證先鋒》《陀槍師姐》《學警狙擊》《使徒行者》，我看你就特別像裡面的Laughing哥。哎，你這裡有檳榔，可以吃不？”說著，翻出來檳榔，還沒等方檬回答，她就往嘴裡塞，“等捉了強盜，直接送你們監獄。”
方檬搖搖頭，說：“少來，看電視劇能破案？這哪靠譜，不行就報警啊！叫馬叔，叫小田來。”
“叫他們？他們那個樣，”睡衣媽像是想到了什麼，停了會兒，然後慢慢地說，“不過那個小馬倒挺熱心的。”
“小馬？哪個小馬？”方檬不解。
“就是保安隊長，馬新建，馬叔。”睡衣媽說。
睡衣媽下了車後，方檬沒著急開車，把事情想了想：“抓賊”這事不是他不熱心，只是他真沒什麼時間關心小區裡的事，整天早出晚歸的，他也不認為睡衣媽能抓住賊。本來在車上，他想把自己的分析說一套給睡衣媽聽聽，不過對一個市井大媽說這個，有用嗎？
方檬看著睡衣媽的維尼熊睡衣搖搖晃晃慢慢悠悠地消失在路口，忽然想到了自己和小美的賭約，難道自己真的要做一個月的家務了？方檬搖搖頭，笑了。很快他就把睡衣媽抓賊這件事情給忘了。
兩週後，方檬在小區裡碰見了滿面春風的保安隊長馬叔。方檬攔住他，問道：“怎麼了，這麼高興？是漲工資了，還是娶媳婦了？”
“比這還高興，你可能還不知道，那賊抓住了。”馬叔兩手緊緊抓著自己的“乖乖兔”電動車，像是抓住了那個賊。
“什麼賊？”方檬還沒反應過來，“是睡衣媽的賊？”
“是啊，”馬叔一張老臉笑得稀爛，“那賊就住在隔壁小區，也難為被龍媽發現了，現在大家都叫她睡衣神探。”
原來是這樣的：事發後第六天，睡衣媽在距離自己家隔壁兩棟的四樓有了發現，她又看到了那件打眼的藍色外套。於是，睡衣媽將這裡作為重點監控對象，一連觀察了三四天，一入夜等那房間一亮燈就去看，因為都隔著窗簾，看不清人的樣子。但睡衣媽卻興奮得像是要抓住兔子的老狐狸，她覺得自己離破案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前兩天，在院子裡邊溜達邊找人的睡衣媽終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衣服不是那件，但鞋子還是那雙。於是，她跟在了對方後面，當時她還只有50%的把握。這時，那小子露了怯，回頭看了她兩次。就是這兩次鬼鬼祟祟的回頭，讓睡衣媽確定了懷疑。這時，她便學著警匪片裡警察跟蹤嫌犯的樣子，拿出手機假裝打電話。“我想的是，要走到他前面看清他的正臉。”於是，睡衣媽邊對著沒撥通的手機講電話，邊趁機走到他前面，終於看清正臉後，她心裡有了90%的把握，很可能就是這癆病鬼。她又打著電話走回到了男子身後。睡衣媽心想，現在就得上前去抓住他，不然就錯過了。她給保安隊長馬叔發了一條信息：“快來西門藥店，抓那賊。”
但衝上去之前，她還是比較了自己和那瘦子的身形，確定了自己有把握抓住他，然後這睡衣媽又在腦子過了一遍TVB警匪劇的劇情：抓哪裡，怎麼抓，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不被他傷害，再將他控制住。一整套抓賊方案想完後，睡衣媽撥通了馬叔的電話，大喊一聲：“抓賊啊！”然後從男子後面撲了上去，同時從背後扣住了男子的兩隻手，將其往牆上推，用腳抵住他的身體。周圍人都嚇了一跳，然後看見是睡衣媽，又聽到她喊，都明白過來，七手八腳地來幫忙。
睡衣媽和路人將他控制住後，睡衣媽對著幫忙的路人大叫：“先搜這小子的身，看有沒有刀子。”
那小子大叫：“搞什麼抓人？”
睡衣媽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偷了我屋裡東西？”
那小子還大喊：“你有什麼證據咯？”
睡衣媽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自己抓對了人，“就衝你這句話，就是證據。”
那小子還想接著反駁，這時人們已經把他身上的小刀、吸毒用的針管什麼的都搜了出來。
睡衣媽看到這兒，又是怒從心頭起，接著啪啪啪又是幾巴掌。
睡衣媽和大家抓賊的時候，電話一直沒掛，馬叔是邊聽電話邊跑過來的。
“如果他沒偷，心裡會很坦蕩啊，還問什麼證據咯。”睡衣媽對之後趕來的馬叔說道。之後他們一起將小偷扭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民警小田後來說，睡衣媽抓到的確實是那天入室盜竊的盜賊，盜賊27歲，是名慣犯。“他是11月初在被偷的龍媽家附近租房的，先後入戶盜竊了10多次。”民警小田說，嫌疑人是一名老手，之前也因為犯搶劫罪、盜竊罪被判了刑，目前已經被刑事拘留了。
“你為什麼不給小田打電話，或者是打110？”回來的路上，馬叔奇怪地問睡衣媽。
“哦，對哦，他們專業哦，”睡衣媽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她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時間想到你嘛！”她沒想到這麼多年看TVB警匪劇的經驗，居然派上了用場。
馬叔笑著對方檬說：“你看，看個電視劇都能看成神探，自學成才啊。”
聽完了馬叔的介紹，方檬有些臉紅，他沒想到睡衣媽鍥而不捨真的抓住了賊，而自己這個所謂“專業”的⋯⋯
“幹嗎呢？老馬你在這裡瞎吹什麼咧？”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方檬一回頭，只見一個神情囂張的矮胖睡衣大媽朝他們走來，滿臉紅光，還自帶煙霧特效，不正是睡衣媽？
“正在說你呢，睡衣神探。”馬叔諂媚地笑著，像徒弟對師傅。
睡衣媽叼著菸捲，拉著老馬：“別鬧了，三棟的案子還沒破呢。還神探！”
方檬愣住了：“三棟？又有什麼案子？”
馬叔笑著解釋：“不是什麼案子，就是三棟幾戶人家朝南的窗戶玻璃被打碎了，很可能是對面小樹林有人打鳥給打壞的，至今沒抓到這個人，哎，你說會是小孩還是大人？”
沒等方檬回答，睡衣媽搶著說：“肯定是大人啦，都是在上學時間，小朋友沒有作案時間。”
“作案時間？”方檬不曉得說什麼好了，“這⋯⋯”他想起來了，這幾天的確有業主在群裡討論窗戶玻璃被不明物體打碎的事情。
睡衣媽看著方檬，露出了笑容：“方公安啊，我抓住強盜了，那小子是個慣犯，肯定進你們監獄，你要管好哦，不要打脫又來禍害老百姓。”
方檬哭笑不得，這睡衣媽還真是語言大師，每句話都能噎到人。
“我們還要去對面樹林調查，做彈道分析，不同你聊了啊。”說著，睡衣媽抓住馬叔走了，像是抓住了賊似的。
“彈道分析？”方檬突然想到，要問問睡衣媽丟的東西是不是找回來了，還沒說出口，人就走遠了。
這次睡衣媽穿的是一件滿是紅色心形的睡衣，她挽著馬叔的手臂，兩人像是一對雌雄神探。
一名普通獄警親歷的真實世間百態，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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