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8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往者难追:我的阅读与记忆》前言

文 | 孙郁

这本书的文章,都是在《读书》杂志上刊登过的,时间跨度有二十六年之久。

八十年代偶然接触到了《读书》杂志,上面一些智性的文字,多是思想的飘带,搅动着阅读时的心绪。每一期总有些有趣的内容,与社会流行的风向不同,引人到别样的路径中。那时我在鲁迅研究室工作,中午拿着饭盒在资料室与同事小聚,闲聊时常常说起书架上的那本《读书》,对于其间的妙思多有赞誉,而一些学术史的掌故与花絮,也在这样的聚会里得知一二。

我与《读书》发生联系,却是九十年代之后。

大约一九九一年秋,尹慧珉老师到我所在的《鲁迅研究月刊》编辑部来,带来了所译的李欧梵的《铁屋中的呐喊》。那是第一次见到她,彼此所聊都很愉快。晚上读着这位前辈的译著,觉得散出了不同的气象,是另一种的语境里的鲁迅研究之音,几天后,遂写了一篇心得。

文章没有敢交给自己的编辑部,便投寄到《读书》杂志。记得信封上写着:“《读书》编辑部编辑先生收”。那是岁末,天气有些冷了,但自己内心的热度还在,那是写作冲动的结果吧。不久就得到吴彬老师的回信,知道文章被采用。我与《读书》的联系,便由此开始。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孙郁先生

鲁迅研究在大陆已经形成一种相近的模式,李欧梵提供给我们的是别样的视角。他的叙述方式在我们过去的学界甚为罕见,我们这些关注鲁迅学的人,多少都从其中看到了学术研究的多样性。写这篇文章,其实是检讨自己过去思考问题的盲点。在大陆的语境里,那时候还不太易有李欧梵式的思路,这类文章,某种程度与《读书》的趣味有些吻合的。

那时候《读书》依然延续着创刊时的风气,拒绝八股无趣的篇什。老一代的学者在此多次发声,新人也开始涌来。学院派们、江湖野老、报纸记者咸聚于此,并无什么身份之感,只要说出新意就好。因为要清理历史积垢,便不得不反思过往的烟云,引进新学识,重读历史经典也成了风气。就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唐弢、严家炎、钱理群、陈平原都在杂志发表过各种议论,先前狭隘的审美空间,也一下子伸展开来。

不久我就参加了《读书》的一些活动。杂志定期召开松散的聚会,大家随便闲聊,地点与人员都不太固定。记得那时候在语言委员会一个房间里,大家常常讨论一些有争议的话题,有时我与王得后、赵园夫妇约好同去,其间结识了许多人。与陈乐民、资中筠、陈平原、夏晓红、雷颐、陆建德等人的认识也在那个时候。每个人的知识背景不同,兴奋点各异,聊得却很投机。沙龙气氛也刺激了我对于一些问题的思考。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沈昌文先生

杂志的编辑都很活跃,除了沈昌文先生,吴彬、赵丽雅、贾宝兰都是能干的女将。多年后一些年轻编辑进来,依然保持认真的精神。这或许就是它的传统。吴彬的敏锐、赵丽雅的博学、贾宝兰的深切,在读书界都被广泛称赞。我的一位学生专门写过一篇研究《读书》的文章,就对这支编辑队伍发出敬佩的感慨。他们的远见卓识,催促了许多思想的碰撞。

《读书》是学术随笔类的杂志,因为是思想的漫谈,便有了不同精神的交织。

我印象深的是辛丰年谈音乐的文章,张中行的忆旧的感怀,黄裳的版本讨论,王蒙的人物素描。不同人的风格,显示了各异的文化亮点。五四后的《语丝》周刊的味道也飘动出来。有一次吴亮见到我,说这本杂志有点文体意识,“《读书》体”的概念也就慢慢被更多人传开了。

能够吸引众多的作者群,给杂志带来了许多活力。那些人未必都参加沙龙活动,但彼此有着弹性的联系。一些活跃的作家、学者都有出其不意的灵思涌来,阿城在美国写下的谈古书的文字、汪子嵩的亚里士多德的解析、赵一凡的哈佛读书记,还有刘小枫那些描述早期阅读记忆的短文,都是改变读书风气的书写。我们在此看到了一些有锐气的谈吐,也感受到缕缕古风。舒芜的随笔是走知堂的路径的,但有晚清韵致的却是张中行、谷林这类人。他们的特点是恢复了传统文章的观念,又有现实的眼光。五四以后,在学术随笔方面做出重要贡献的杂志,旧时有《古今》,当代是《读书》,彼此的作者有交叉,精神上有相近的联系。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汪曾祺先生

应当说,《读书》的脉息里以新旧京派为主,加之一些从域外传来的书卷气。即便是作家著文,也是有学问的走笔。汪曾祺就给《读书》写过文章,他和编辑间的关系亦好。只是那时用心散文小说的写作,不太顾及学术随笔。不过,他偶尔给《读书》的文章,都很漂亮,最后一篇是谈沈从文的小说。那时候汪先生身体已经出现问题,文章断断续续才完成。在我看来,他的文字可能最符合《读书》的口味,有些不凡的学识,加之良好的艺术感觉,作品便很快传开了。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黄裳先生

我的印象里,黄裳可能是给该杂志写文章最多的人。他在不同的随笔里,表现了很好的学识。身上的旧文章脉息甚多,在什么地方有知堂的味道。但他自己不承认此点,以为自己喜欢的是鲁迅传统。他在明清历史方面多有建树,从材料说话,文字亦好,周氏兄弟的笔法藏在笔后,真的是民国辞章的延续。而我印象深的是他关于五四以来新文学的理解,以京派的文字传达左翼的思想,在文体上独步学林。

我自己很喜欢那些有历史感觉的文章。许多前辈对于旧时风景的打捞,依然带有八十年代新启蒙的意味,谈历史人物,尤其是那些学问家的往事,其实也是在温习历史。以人入史,或从史入人,用心的人总有些独特的发现。金克木、季羡林、李泽厚的某些短章,催开了诸多思想之门。我们随之思之、问之,好似进入山间的小径,弯曲之中,忽见到诸多风景。

因为倡导“读书无禁区”,杂志涉猎的话题甚多。近代史与古典学一些鲜见的影子飘来,惊喜之外还有观念的洗刷,引起争论也是自然的。

有人曾说《读书》是一本时髦的杂志,那其实是误解。上面的话题看似很新,其实许多是旧事重提。史学界对于民国学人的追忆,文学界重读经典,哲学界则是注重原典的价值。那些关于域外思想的介绍,也多是学界百年来思想的延伸。作者们一个共识是,接续前人的薪火,才能回到学术的基本话题中。而王国维、鲁迅、胡适、蔡元培的精神,需认真咀嚼方能发现真意。但是在众多文献的阅读中,我发现我们与前人的距离甚远,今人要弄清五四那代人的话语方式,其实并不容易。所谓往者难追,是的的确确的。

我给《读书》的文章有两类,一是命题作文,一是围绕鲁迅传统的心得。记得赵园刚出版了新作,大家都说好,吴彬便邀我写点评论。有感于赵园的五四遗风,便说了诸多的感受。多年后我写邹韬奋的文章,系祝晓风所约,他刚刚接任主编,策划了纪念邹韬奋的专题,我便匆忙为之。其实我对于邹韬奋只是一知半解,写《走向大众的知识人》时,翻了许多档案材料,对于三十年代的出版业与文化思潮的关系,有了另一种理解。而关于鲁迅传统的研究心得,写得很随意,并不系统。从曹聚仁到徐梵澄,从唐弢到高远东,都是沉淀下来的感受,随读随记,留下彼时的一点心绪。感谢吴彬、叶桐、卫纯等友人的催促,二十多年间,没有间断给杂志供稿。自己的趣味在慢慢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对于鲁迅以来知识分子风气的关注。

但杂志也因其一些观点刺眼,引起过不少的争鸣,被读者批评也是自然之事。可是《读书》并不自以为是,也愿意刊发反驳自己园地里的作品的文字,于是形成一种对话氛围。记得茅盾诞辰百年的时候,我写了一篇《身后的寂寞》,有人并不同意我的观点,写了尖锐的批评来信,《读书》照登。那批评并非没有道理,比如说我以鲁迅的标准要求茅盾,有点刻薄,想起来说得也对。自此以后,在审美的思考上,我便注意不再以唯一的尺子去量历史人物了。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王瑶先生

给《读书》的文章,也让我想起诸多的故事。王瑶去世后,关于他的话题变得沉重起来,几年后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润华集》。忘记怎么得到了这本书,读后对于先生的晚年有了许多认识。凭着一点印象,以此为入口,梳理他的学术思想,在我是一次学习的尝试。文章最初的标题是《读〈润华集〉》,吴彬以为不好,改为《拖着历史的长影》刊发出来。

写关于王瑶的随感,其实是为了感激他带来的启示。上大学的时候,王瑶来我们学校做过演讲,后来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有了接触的机会。他很幽默,讲话中没有一般教授的腔调,语态保持了民国读书人的机敏、随和,一些谈吐带有《世说新语》的味道。他的新文学研究与一般人不同,有史学家与左翼经验为基础,毫无匠气。也就是说,新文学研究,与自己的人生体验有关。但背后有很强烈的学理的支撑。他晚年的思想其实很重要,较之先前是有很大变化的。这变化学界注意得不够,我们在钱理群、赵园的写作中其实看到了王瑶的长长的影子。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钱理群先生

《读书》上有许多王瑶弟子的文章,他们的精神逻辑大致是一致的。以钱理群为例,他讨论五四以来的文学与思想,顾及不同流派的价值,而自己的兴奋点在鲁迅思想的继承。这个思路也深深影响了我,觉得梳理鲁迅传统需要几代人努力为之。呼应钱理群的有许多人,王乾坤、王晓明的文章似乎也在相近的语境里。大家意识到,要有多学科的交叉才能够搞清楚其间的经纬。

我自己因为对于极左思想的痛恨,在面对以往的陈迹时,有意回避左翼的词语。这是与钱理群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偏执之语。那时候喜欢以胡适、知堂的视角回望昨天,所写曹聚仁、刘半农、台静农的文字都留下这样的痕迹。细想起来,只是在知识上丰富了自己,其实未必切中新文学传统本身。这给我很大的困惑。有几篇旧文使我想起一些当年的片段。比如,我对于江绍原先生一直有种神秘感,看周作人的日记,知道他与周氏兄弟关系的密切,是一般人不及的。我与江先生的女儿江小蕙曾经是同事,从小蕙老师那里,看到了鲁迅、周作人、胡适、钱玄同大量的手稿,知道了一点五四学人的旧事,尤其是民俗学的建立,江绍原先生可谓功不可没。而鲁迅对于民俗学的理解与推广,不仅给江绍原颇多影响,对于后来文学观念的演进的认识,也可说有推进作用。但这样的描述,对于鲁迅与同代人的关系上仅仅停留在趣味之中,那其实也遗失了思想史重要的元素。

让我惊异的是域外学者的一些思考。过去谈鲁迅的影响力,一般都在本土的语境里。自从日本、韩国的学者的研究成果介绍过来,东亚视角成为一个不能忽略的存在。多年前日本冲绳之行,给我很大的冲击,发现了鲁迅精神在东亚知识界的活的形态。八十年代后,我自己喜欢在非左翼的话语里回望历史,但冲绳的文化却告诉我鲁迅的生命力却在那种左翼的反抗精神中。日本知识界喜欢鲁迅,与那思想的反抗性不无关系。而底层读书人在面临苦难的时候,鲁迅遗产给予的支持,是别的传统不易代替的。毋宁说,鲁迅激发了草根左翼的产生。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鲁迅先生

在冲绳访问的时候,发现实地考察得出的印象,可以修补许多过去的盲点。人活在绝望、不幸的阴影里,才知道阳光的可贵。被战争扭曲的冲绳天空,流散着冤魂的影子。那些反抗美军占领的知识分子从鲁迅那里得到的启示,形成了新的文化意识。在凝视那些人与文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鲁迅的跨国界的影响是如此之大。

以鲁迅为核心,扩展起来看过去的文化变迁,会发现我们的文化有一个生态系统,但后来的观念对于这些生态的描绘过于泾渭分明,实际上那时候的人与事乃相互交叉的。《读书》本身也包含左右不同思潮,作者群的交叉其实给杂志带来了生气。我过去几十年也关注日本的汉学传统,尤其是现代中国的研究,发现那些研究者虽然立场不同,但对于文化生态总体把握时有一种立体感,这恰是我们要借鉴的态度。我的写作过于缠绕在过去的单一记忆里,好似一直没有走出八十年代。得中之失与失中之得,也是摸索中的代价。

鲁迅传统博矣深矣,这些跨出了文学的疆域,在金石、考古、宗教、哲学与东亚近代史诸方面都有很广的话题。我自己只是梳理了其间的部分内容,有些也吸收了同代人的观点。王得后、钱理群、王乾坤、汪晖、王晓明、林贤治、高远东等人的思考,给我带来不少的参照。他们身上的个性之光,也证明了鲁迅之于今人的意义。而《读书》要继承的,也恰恰是这样的传统。

如今谈及这段历史,眼前晃动着无数人影。要感激的人呢,自然很多。学术史与编辑史是不能分开的,几代编辑留下了诸多可以感念的形影,他们的率真、洒脱,让我持续地与杂志保持着友谊。君子之交,乃在望道之乐。因为深知人类认知的有限性,渴念着从精神的小径走向开阔之域,偶有一些荆棘算不了什么,在差异性语境里思考问题,才不至于被历史的循环之影绊住。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读书》杂志

至于我自己在《读书》上的文字,不过个人阅读史的痕迹,在那些年月,只是随着同代人一起进行着自我的突围而已。其间的幼稚、彷徨与憧憬,都如影子一样,隐入逝去的昨夜。《读书》创刊的时候,正是中国思想解放的年代。

从禁锢里走出的人,懂得自己要寻找什么。我们这些曾经带着寻路之梦的作者,精神有深浅之别,见识有高下之分。但追赶思想的脚步,是不能停歇下来的。

二〇一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孙郁:我的阅读与记忆

本书收录孙郁一九九二年至二〇一八年在《读书》杂志发表的数十篇文章。孙郁评点了鲁迅、大江健三郎、木心、张中行、徐梵澄等人的作品,也藉由这些作品,进入这些人的文学世界与个人命运。

精彩书评

孙郁的散文,熔思想发现、学术洞察和艺术感悟于一炉,深刻的人性表达、中正的人文立场、丰富的人间情感,化为细腻又精准的文字、真切而舒朗的语感和深邃又超拔的境界,是视野、学养与良知、趣味相洽的知识分子写作的典范文本。

——第五届朱自清散文集授奖辞

扫上方二维码,即为京东购书页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