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 散文:傻子

散文:傻子


一个傻子退到路旁的青菜地,右肩耷拉,左肩耸起,两眼无光望向我,先是远望,接着拉近。我避开那束与常人不同的目光,偷偷瞥了一眼,记住了傻子的特征,黑脸粘了鼻涕,两腮被风冻成了熟透的柿子。脏脸像在外疯玩的几岁小孩,五官又使这张脸老气横秋。走到近处,我下意识加快脚步,形同小跑。傻子像要与我说话,又紧闭了嘴,将其远甩身后,我的心还在猛跳,直至看不见傻子,为刚刚遭遇的心灵惊吓长舒了一口气。

我怕傻子,自然是有来由的。

五六岁时,村里的刘傻子是我最大的敌人。他壮硕的身躯,让我确定打不过。但刘傻子就像蚊虫,无论我在哪,他总能发现我,狠狠咬上一口。我俩交锋次数最多的战场是山道。

在山道与田埂间流淌的小溪,滋润着两岸的草,却没怎么滋润过我。跨过小溪、攀几级石阶,便到山道上了。刘傻子站在那儿,像从地里突然冒出的一棵树,不怀好意地盯梢洗衣裳的我。无论体型还是所处的位置,我弱小得如一只蚂蚁,显然不是刘傻子的对手。


散文:傻子


刘傻子上了发条,开始进攻,他指点江山,唾沫飞溅,骂声不绝。野草受不住,晃脑袋抗议;山风受不住,扯刘傻子衣脚;鸟儿受不住,叽叽喳喳骂他;溪水受不住,哗哗哗发怒;我受不住,闷哼一声,甭理他。这一连串生灵的轻视,激怒了刘傻子,他在山道上走过来走过去,越想越生气,索性捡起一粒粒石块,丢进小溪。不偏不倚,那些石块竟然都乖乖落在我面前的水中,荡起的水花,以极快的速度弹射至我的脸,如落了一场急雨。扔石块的准确度抹去了一丝刘傻子的傻,他一鼓作气,扔,丢,抛,甩,弹,终于,我的怒火没被水花浇熄,反而点燃了。在水花将我的衣服打得和要洗的衣裳一样时,我仰头瞪着山道上得意得流鼻涕的刘傻子。我这失败者的一眼,给他增光了,他吸溜一条鼻涕,骄傲地说要跟我决斗。

决斗个鬼。瞪完那一眼,我赶紧收起衣裳跑回家去,打不过,骂不过,我躲还不行吗?山道上气急败坏的刘傻子,骂声如火炮,霹雳吧啦,呼噜哗啦,一切生灵,欢欣鼓舞,手忙脚乱……

那一年,我与刘傻子的戏码几乎都是:遇见、他骂、我逃。后来,我干脆逃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散文:傻子


十几年后,村中修庙祭祀,我跟随父亲回村。进入山道,野草丛生,但道却比过去宽了,路面坑坑洼洼,雨后的一层层黄土将鞋底粘得实实的。我便在想,当年刘傻子站在山道上骂我时,黄土是不是也受不住,粘了他鞋底。

走至半道,可见田垄,彼时春和景明,雨水充沛,田间秧苗鲜翠欲滴。村子的瓦房从田间生长,几栋,几户人家,屈指可数。我脑中复苏了一些影像,想来这个村子是没有那些本颓败的村庄却又复兴般的好运气了,它在比偏僻更偏僻的地方,就像故意躲着村外热闹的敌人般,隐居于此。

祭祀、修庙、扫墓、 挖笋、种树,如今的村子尚能维系村人的不外乎这几项大事。父亲的童年在此处,他描述的村子面貌同我所见的出入很大,我并不做参考,如今这几栋房子确实没什么人住了。途经小溪时,我仿佛看见刘傻子扔石子了,那个欺负我的家伙,当年就是在这里,让溪水溅了我一脸一身。现在,我意气风发地跨过小溪,不再怕刘傻子了,大概他早已同所有村人一样,离村出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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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带我走了一遍村子,在通往后门山的那条村路上,打扫干净的屋外卧了一只黑狗,听到脚步声近了,它抬起眼皮望了我们一眼,随后又趴着睡了。

父亲讲:“那是刘家的狗。”

“刘傻子还在村里吗?”我发问后张开的嘴,没有及时合上,父亲瞧见笑了笑讲道:“现在这村子就刘傻子跟他娘住了。”

“他居然还在这里?大家不都去城关了么?”

“要是刘傻子在城关跑丢了,怎么办?他娘觉得还是村里好,刘傻子熟悉,她这辈子就都待在村里照顾刘傻子了。”

我未曾想过刘傻子还在村里,整个村子都被时间席卷过了,又怎会留下漏网之鱼,可我还是低估了与时间对抗的人类。刘傻子的娘,儿时我见过,只是印象不深,尽管村子不大,但一整个村,只生活着两个人,我不敢想。刘傻子家除了那条黑狗懒懒趴着,此刻一点动静都没有。刘傻子应该三十多岁了吧,一个残酷的问题在我耳畔盘旋,若刘傻子的娘先走一步,刘傻子该怎么办?旋即,我便为自己的思虑笑了,他明明是我童年时最大的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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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走那条有傻子的路时,正挽着母亲的手。傻子站在他家门口,目光像此刻落在我与母亲身上的一丝夕阳,较上次涣散了许多。他站了许久,不曾移动步子。有母亲在,我胆子大了,能盯着傻子看一会儿。

“妈妈,这个傻子多大了。”

“三十多岁吧!他不会打人的,你不要怕。”母亲温和地望着我。

“上次我走这条路看见他了,有点怕。”

母亲将视线从傻子身上撤回讲道:“傻子上次离家出走了,他妈妈以为只是跑出去玩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到了晚上,还没回家。”

在母亲讲出离家出走时,我微张着嘴,一脸惊讶。母亲讲:“其实没跑远,就是跑到溪坪了,但对傻子妈妈来讲,溪坪已经是他儿子独自跑去的很远的地方。”

“后来是怎么找到的?”

“很晚还没回家,他妈妈觉得肯定是出事了,一边哭一边找。找到我们这个村,被我撞见了。白天我看见傻子往溪坪路方向去,告诉她,后来找到了,还好没出什么事。”母亲将我的手握紧了些,我们同步朝敞开的铁门迈过去。

“妈妈。”我望着母亲轻声问:“要是我生下来是个傻子,你会养我吗?”

“自己身下掉下来的肉,怎么会不养。”此刻母亲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生来就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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