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2 影響千年的歷史觀:構建“大一統”的古史系統

文|李思達

雖然司馬遷反對把歷史當作政治說教,但作為一個俯首拜孔子、系統受過儒家高級課程的學者,司馬遷對作史之目的、態度也很明確。在《太史公自序》中,他假託太史公和壺遂的對話,全面闡述了自己的歷史觀:為什麼要做歷史?是因為考察歷史可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然後又是一大通“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問題,什麼“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王道之大者也”等等,從頭都飄蕩著一種儒家的浩然正氣。

如果不看作者,任誰讀到這一通長篇大論,都會認為這是某位儒家大師發表宏論。這其實是理所當然,作為董仲舒的弟子,司馬遷在意識形態本質上和儒家——特別是公羊派沒有任何對立。說到底,他反對的只是那些腐儒教條主義的灌輸,並不是反對儒家“真理”。他寫《史記》講脫離意識形態的政治說教,迴歸歷史本身,但絕不想要脫離政治,恰恰相反,他做的所有迴歸歷史的工作,都是想讓歷史自己講事實擺道理,進而春風化雨地般闡述公羊派的“真理”。

影響千年的歷史觀:構建“大一統”的古史系統

根據史記專家研究,完成《史記》最初的構想和提綱是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但在他的構想中,這本書的時間段上限應該只到“陶唐”,也就是三代的堯。司馬談的理由很充分。首先,儒家經典《尚書》記事起於《堯典》,這是有文獻可徵的起點;其次,比堯久遠的黃帝以來雖“皆有年數”,卻與古文“乖異”,因此從歷史嚴謹的角度出發,不足為信。然而到司馬遷手中,《史記》則開篇就從黃帝、顓頊、高辛講起,構建了一個傳承有序的古史系統,其核心就是炎帝、黃帝乃天下共祖,之後衍生出夏、商、周,然後衣缽相傳,直至千秋萬代。

司馬遷為什麼非要改動父親的大綱,費盡心機構建這樣一個古史體系?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在《五帝本紀》寫的黃帝二子皆有天下,一支居住於“江水”(今河南安陽地區),一支居住於“若水”(今四川金沙江上游地區),這種說法是多麼勉強嗎?即便書中提到黃帝、顓頊、青陽、高陽不是真實的個人,而是某些部落的擬人化,但在洪荒時代,這些地理上相隔如此遠的部落,居然相互之間要完成遷徙、通婚,乃至權力繼承等工作,這不是非常難以想象的嗎?

司馬遷當然知道這些說法的“乖異”。因此,他在《五帝本紀論贊》中。不無深意地提醒讀者:“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這說得很明白,他知道如果中華文明起點全部歸結於炎黃,說得更具體點是黃帝,在歷史上是有問題的——事實上現代考古也證明中華文明是多源頭,但他有必須構建出這個系統理由,一個必須要“好學深思”,不“淺見寡聞”才能明瞭的深意。

他的深意,就是公羊派推崇的“大一統”。秦漢以來,天下一統,國內實現了空前統一,各地區、各民族的融合,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局面,對這些生活於其中的漢朝知識分子來說,“大一統”不僅是“天命昭昭”,更是歷史必然。作為一個資深儒家,也是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司馬遷必須構建這樣一個古史系統來為“大一統”辯護:如果從歷史上能證明我們都是炎黃子孫,不管你是秦楚燕齊趙魏韓、還是百越匈奴山戎獫狁,都可認黃帝為共祖。那麼歸根到底,我們都是失散多年的異父異母的親兄弟,融合與統一才是我們永恆的主題。

影響千年的歷史觀:構建“大一統”的古史系統

黃帝陵祭亭,位於陝西省黃陵縣城北

人類學家赫拉利·尤瓦爾曾提出過一種理論:對於人類社會、國家、民族來說,是什麼並不重要,認為自己是什麼才是重要的,以民族而言,只要所有的人相信一個起源故事,那麼他們就是一個民族,而他們真正的血統源頭則根本不重要,所以重要的是構建這個起源故事——而這就是司馬遷和《史記》在意識形態上所完成的工作,一項澤被蒼生萬代的工作。

正是由於司馬遷在《史記》中創造性地完成了這個歸結於黃帝的古史系統,從此完成了“大一統”歷史理念的構造,奠定整個中華文明在歷史層面上的融合源頭。我們可以看到,後世所有的史書,不管是少數民族政權,還是傳統中原王朝,開篇都會是“某某,黃帝之苗裔,朔居遠方⋯⋯”正是通過這種敘事,他們自動地歸納進司馬遷所構造的古史系統,也從意識形態和心理上,主動地納入了中華民族,為後來民族融合大一統帝國的出現,在歷史層面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以此而言,司馬遷的《史記》所奠定的,不僅僅是中國史學的根基,更從意識形態上為後來統一融合的中華民族、中華文明,奠定了牢不可拔的歷史根基。其意義之偉大,非“絕唱”二字不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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