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時節，小雨纏纏綿綿地下著，幾支白幡在雨中搖晃，稀稀落落的紙錢盤桓落地。一隻青皮薄棺立在雨中，任憑抬棺人如何用力，棺木都未移動半寸。
“道長，棺不動，怕是亡人不願離去啊！”為首的抬棺人瑟瑟道。
我望著天邊漸漸連成線的雨水，沉默不語。
2
五日前，棺中亡人曾到道觀中，只交代了一件事——要我在她歿後，務必將其貼身攜帶的紙傘好生保管，不得損壞。
這是一把歷經無數歲月風雨侵蝕的老傘，傘面褶皺橫生，如一條條命運交錯的脈搏，相互交織，纏綿悱惻。傘面覆蓋著一層塗抹均勻的細桐油，可見主人素來保管用心。
既無其他未了之事，那這蹊蹺可能並非來自亡人，而是源於這把紙傘！
我抱緊紙傘，飛速跑回道觀中，燃起犀角屑，掛好經幡，默唸咒語。紙傘慢慢舒展開來，一道青灰色的模糊光影從傘下躍然而出，在冉冉犀香中漸漸清晰。
“道長，許久未見，尚可安好？”“光影”淡淡說道。
“為何阻止下葬，她壽終正寢，本無遺憾，且你只是委身傘中的一縷殘魂，絕無可能再像六十年前一樣救她。”
一聲輕嘆落下，在空曠的淨室中悠久綿長，震落了些許雕花窗欞上的斑駁浮塵，一滴雨水穿過屋簷，輕敲傘面，泠然成音。
3
六十年前，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道士，一炳素劍，雲遊四海。
一日行至太行鎮，該地久旱無雨，農田塊塊龜裂，一道道巨大的裂縫像猛獸大張的血盆大口，坐守數頃閒田仍餓殍遍地。
一個身穿玄色麻布長袍的巫師在祭壇上唸唸有詞，人們在祭壇下虔誠跪拜，每個動作都飽含對生的希冀和期盼。巫師轉過身，微閉雙眸，緩緩道：“祭禮微薄，雨神感念民心不誠，故不賜雨，為今之計，只能擇一女子，獻祭雨神，方能求得雨水。”
民眾紛紛呼應，巫師的眼睛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爾後閉上眼睛，手指在一塊殘破不堪的龜殼上摹經畫緯，突然，他睜開眼睛，眸中射出駭人的光，手指祭臺下一白裙女子，喝到：“此人乃是上神指定的祭品，今夜寅時獻祭雨神，以求庇佑！”
祭臺下的人群立刻喧鬧起來，那女子立刻被綁上祭臺，經過我的面前，她望著我潔白的道袍問道：“神真的能掌握人的命運嗎？人又真的能參破神的授意嗎？”我不知如何作答。
4
夜半時分，我端坐在祭臺下，取一抔地下三尺黃土，灑於地面，以咒語催動手中寶劍，寶劍獵獵而動，隨即在黃土之上劃出字句，我定睛一看，地面上隱約呈現十六個字。
“天降大旱，神女獻祭，雨落太行，眾生和祥”。
看來，大旱和獻祭都是天意，獻祭之後，便會求得雨水，給這一方百姓生機。如此說來，天意難違，我望了望祭臺上的人，心生悲慼，無奈地搖了搖頭。
突然之間，一陣清涼襲來，驅散了空中瀰漫已久的酷熱和沉悶，如一泓泉水注入乾燥得毫無縫隙的細沙。
我心下訝異，突然手中的寶劍急速抖動，在黃土上風馳電掣般重新刻下幾片橫豎，看清地面上的字跡後，我不覺大駭。
“神女無恙，雨落太行”。獻祭未成，雨卻落了，這是有人窺知天機，強違天意啊！
5
一陣涼風來襲，月亮躲進暗夜雲層，絲絲縷縷的月影下，一道青灰色的光影飄然而至。光影開口道：“道長推算一回今夕何時落雨，何如？”
我正色道：“何時落雨，正如這食糧春耕秋收，太陽東昇西落，乃是上天運作法則，常人不得更改，若有人執意為之，恐必招致大禍。”
“光影”聲色悲愴道：“那這祭臺之上的人呢，就該為這場旱難付出生命嗎？三年前，司雨上神巡視人間，行至太行鎮，遇鎮上之人無禮待之，上神一怒之下，降下懲戒，命所有雨靈避居此地，故三年無雨，農田顆粒無收，以此為下民不尊上神之戒。”
“我是一隻雨水幻化的靈，生於天際，落入塵寰，遊蕩於五界之外，微薄得如一粒塵埃，百餘年來，終日流離，看遍世間好物，來去匆忙，卻無一物好留戀。
誰也不曾想，有朝一日一滴雨竟會留戀一把傘，亦或說，留戀一個撐傘的人。
因為當它落在傘上的時候，流浪已久的生命在那一霎那陡然有了支點，一個可以托起全部生命力量的支點，而除此之外，皆是虛無。
你看那漫山遍野的雨，傾洩而下的雨，茫然無措的雨，無窮無盡，無知無覺，不知該去往何方，落於何處。
人行於世，何嘗不似這無根之水，每日忙忙碌碌不得閒，卻很少有人能知曉自己所求為何，追尋什麼，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在木然重複昨日中度過今朝和明日，惶惶數年，如海上浮萍一般，也只是默默飄零。
何以飄零去，何以少團欒，何以別離久，何以不得安。
6
我悄然轉動手中劍，劍柄正中鑲嵌著一枚圓圓的琉璃鏡，名曰“山河寶鏡”，在道法加持下，該鏡遇人成像，善讀取世間所有被深藏起來的記憶、思慮。我將寶鏡正對那團“光影”，隨著咒語從口中源源流出，鏡像開始清晰。
江南古鎮，細雨瀰漫。一道小小的影子在天空中飛舞，時而化作一隻蝴蝶嗅著沾了雨水的柳葉，時而變成一縷青煙在紅牆上高聳的煙囪頂徘徊。忽然，影子化作一尾灰色小魚，縱身躍入拱橋下的小河，在河裡歡快地游來游去，留下一圈圈美麗的漣漪。
突然，幾個孩童嬉笑著跑到河邊，手中拿著細密的漁網，小魚躲閃不及被一把撈起。
望著近在咫尺的滾燙油鍋，小魚才感到驚慌失措，可網裹得太緊，無法脫身。
灼熱的高溫讓小魚幾欲暈厥，靈力盡失，雨靈天性陰涼，與灼熱自是格格難入。
這時，一個撐著花傘的白裙女子走來，輕輕解開纏繞在小魚身上的網，小心地把小魚捧在手心，轉身朝河邊走去。
小魚被放在一朵蓮葉上，畫著好看水墨的花傘，潔白的衣裙，細細的眉眼便深深印在心中。
那日起，每當雨天，那滴調皮的雨水便會準確無誤地落在那把花傘上，一陣風吹來，傘傾斜，雨落在地上，仰面便把傘下那擁有著細細眉眼的美好容顏盡收眼底。
7
風起了，鏡像漸漸消失。
“我跨過千山萬水，衝破層層阻隔，只為在那把花傘上停駐一瞬，爾後碎落於地，遙遙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多想鑽入那把花傘下，和她一起走過那條生滿綠苔的青石巷，踏過那座彎彎的拱橋，最後叩響芭蕉叢中掩映著的銅環。”“光影”說道。
“可三年前，司雨上神令所有雨靈避退此地，我再也無法在這把花傘之上駐足，流連。但我可以等，總有一天雨會落入此地，我會像以前一樣輕輕敲響那把美麗的紙傘。可到今日，雨未至，她卻被迫要用生命去祭祀所謂的神！”
“光影”慢慢擴大，風愈加猛烈，空氣中夾雜著濃烈的潮溼氣息，雨將傾。
8
我心知不妙，電光石火間突然明白了“神女無恙，雨落太行”這兩句卜算箴言意義何指。雨靈自然擁有降雨的能力，雨靈要在神女獻祭之前降下雨水，從而阻止獻祭！以一己之力強行落雨的後果就是靈體消散，行跡湮滅，徹底消失在天地間。
狂風四起，祭臺上的旗子被連根拔起，散落在一片晦暗中。月亮消失不見，那團光影融入漆黑的夜，再也無處尋覓。
我喊道：“你真的清楚這樣做的後果嗎，她連你的名字都不曾知道，甚至不知你的存在，值得嗎？”黑暗中沒有回應。
雨終於落了下來，風聲漸漸平息，淅淅瀝瀝的雨敲打在久旱的土地上，土地貪婪地痛飲寶貴的甘霖。人們欣喜若狂，在雨中奔走，狀若瘋癲。
我走上祭臺，對著人群高聲呼喊：“上神憐惜生靈，感其誠心，故降雨，免獻祭！”
我解開神女身上的繩索，說道：“人可以參破神的授意，但神不能掌握人的命運。”
她微笑，走下祭臺，撐開一把紙傘，恍惚中，一個模糊的光影倏爾進入傘內，和她一起撐著傘，走過那條生滿綠苔的青石巷，踏過那座彎彎的拱橋，最後叩響了芭蕉叢中掩映著的銅環。”
9
歲月漫長又無常，風霜雨雪間，一個甲子恍然而逝。經過了太多世事變幻，垂暮之年，我回到太行鎮，在深山中搭建了一個簡陋的道觀，靜心記錄六十年來雲遊期間發生的故事。
一日清晨，一風燭殘年老婦顫顫而至，說道：“老嫗大限已到，命無多日，孤身一人，了無牽掛，怎奈只有一物放不下，煩請道長代為保管。”說完她從懷中取出一物，剝開層層包裹，一把老傘赫然出現在眼前。我大驚道，“你是太行鎮六十年前獻祭未成的神女？”
“不錯，說來難以置信，獻祭一事後，似乎有一個人一直藏匿在傘內，陪我走過這些年，每到夜晚，他默默地躺在木桌上，陪我望著青黃的燭火，聽窗外蟲鳴，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氣息，下雨天，我撐開傘，彷彿他就在傘下和我一起默數濺落的雨滴，和我一起走過那條生滿綠苔的青石巷，踏過彎彎的拱橋，最後一同叩響芭蕉叢中掩映著的銅環。”
“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可我行將就木，斷不能讓他陪我一起埋入地下，所以請求道長好生保管此傘，盡力照拂傘中之人。”
她愛憐地摩挲著傘面，似是在與愛人訣別，兩行濁淚滾滾而下，暈染了傘上的水墨。良久，她小心翼翼地將傘包裹起來，放進我手中，轉身離去。
10
昔日少女不復當年神采，但那日故事卻在我腦海中越發清晰。
當年獻祭之事第二日，我用鎖靈囊收集了那日散入風雨中的些許殘靈，叩響了芭蕉叢旁的銅環，以討要齋飯為由，接近那把花傘，並用符籙將殘靈封在傘下。
歷來傘取“庇佑”之意，又常年經歷風吹雨淋，陰氣頗重，是鬼神魂靈棲身的絕佳場所，雨靈破碎的魂靈棲身於此，既可逃避上神的追捕，又可與傾心之人長相為伴，也算是圓滿。
紙傘朽了，可以換一把棲身，可人的壽命是有期限的，傘的主人終究會有離去的那一天，這無法改變，即便是神。
我一直以為她並不知那傘中魂靈的存在，可不曾想，彼此就這樣成為生命中的支點，相伴走過一生。沒有一次對視，從未有過隻言片語，卻一起度過熙熙攘攘的紅塵，世人常嘆紅塵皆苦，孤寂，病痛，離別，欺瞞，樣樣讓人疲累，悲傷。但這一切苦難的存在皆是因為未能找到一個支撐點，若能在歲月之海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零星支點，何所謂苦，何可謂樂，便苦也是樂。
11
“我阻止棺槨下葬，只是因為你們忘了將傘放入棺內。”“光影”說道。
“紙傘埋入棺內，幾日之內就會腐朽、消失，而失去傘的庇護，你的殘靈很快就會消散，你會真正的死去，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這件舊事的結局隱約已有了答案，但我仍想給他第二次選擇的機會，因為亡人的囑託猶在耳畔。
“光影”漸漸縮小，躍入傘中，聲音尚在傘外迴盪：
“魂兮夢兮，不落九幽，牽之伴之，共飲黃泉。”
我輕嘆一聲，合起傘，走出山門，雨還在下。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12
棺蓋緩緩揭開，我把紙傘放入棺內，合上棺蓋，抬棺人輕輕一抬，棺木離地，不多時，便在雨幕中遠去。
我佇立在雨中，久久凝望著那行人遠去的方向，迴轉頭，兩個身影在雨中閃過，一把美麗的花傘輕舉頭頂，一雙笑顏在雨中綻放，共同踏上那條長長的青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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