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 我的爺爺是鄉下裁縫

我的爺爺是鄉下裁縫

爺爺是穿著他早就準備了很多年的“裝老衣”走的。

老家是山區,一直以來都是窮鄉僻壤,似乎山裡所有人,祖宗十八代都沒出過什麼大富大貴之人。不過這種局面,到了近幾年,有了改善。看到一些風格迥異的別墅,零星鑲嵌在青山綠水之中,猶如一顆顆璀璨奪目的明珠,就知道這些別墅的主人,都是一些身家不菲的鄉黨,託黨的福,沾改革的光,先富起來的一類人。

不過,彈丸之地,能富起來就已經燒高香,再出高官的幾率就猶如中頭彩,是少之又少了,自然也就沒有什麼貴人了。

無富無貴之人,又處窮鄉僻壤,自然不能如城裡人一樣,穿華貴的綾羅綢緞,也不可能拿塊布料,去城市的裁縫鋪裡縫製。走鄉穿戶,替人縫製衣服的鄉下裁縫,一直以來都在老家被傳承。

爺爺一直以來都是老家的鄉下裁縫,方圓幾里,小有名氣。師承他的叔父,我的二曾祖父。

九歲那年,久病的曾祖父終於不治,撒手人寰。十一歲那年,辛苦了一輩子的曾祖母,也拋下了爺爺和他的弟弟,追隨而去。一夜之間,爺爺和他五歲的弟弟成了孤兒。轉身片刻,爺爺兩兄弟的生計成了全家族操心的事。

曾祖父只有一個弟弟,就是二曾祖父。是個走鄉穿戶的裁縫,討了一房媳婦,有了一群孩子,雖是手藝人,能憑自己的手藝,賺幾個辛苦錢,但也只夠養家餬口,甚至有時候,一家溫飽也難得解決。

陡然之間,平空添上兩張只吃飯,不幹活的嘴,二曾祖母那是臉上掛霜,一臉的不開心。恰恰二曾祖父又是一個怕極了老婆的角色,左思右想,只得託付給一個從不來往的遠房親戚,帶去漢口送給別人。

親戚不是善人,幾塊光洋就把爺爺兩兄弟分別買給了兩家人。

十一歲的爺爺留在了漢口,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妻,幾塊光洋就買了一個挑水做飯洗衣的傭人,養父母是一對特別刻薄的夫妻,爺爺不光幹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苦力活,打罵成了常態,只要不高興,老兩口對我爺爺不是打就是罵,甚至還不給飯吃,即使幾十年後,爺爺給我們子孫講起了不堪回首的過去,還見淚光閃閃。

爺爺五歲的弟弟,被買給了漢口近郊的一戶農家,從此杳如黃鶴,再無音信。

一年後,爺爺在捱了養父母一頓毒打之後,趁著夜色,踏上了逃回老家的路。

風餐露宿,一路乞討著的爺爺,在二個月後,憑著一雙腳板,憑著一個故鄉的名字,憑著一點記憶,硬是走回了老家。

爺爺回來了,二曾祖母依然不願意接受長高了個,增加了飯量的爺爺。

所幸,老姑婆替多病,且膝下只有一女的哥哥做主,過繼收留了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的爺爺。

從此,老姑婆一家成了爺爺,甚至我們這些後輩,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一支人。

老姑婆,我見過,是一個優雅而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個特別強勢的女人,嫁在我現在的居住的地方,調絃口。

當年的調絃口,有小漢口的美譽,是一個極盡繁華的地方。老姑婆雖然家境殷實,但卻沒有生得一男半女。

沒過二年,爺爺再次成為孤兒,不到二年的時間,繼父繼母相繼去世。只是添多了一個,那個我們叫姑婆的妹妹。

老姑婆伸出援手,接管了孃家兩個侄子,把姑婆從孃家接過去扶養,做延續香火之人。讓十五歲的爺爺跟二曾祖父學手藝,做裁縫。

過去學手藝,不但沒有工錢,而且還要出“上告錢”,帶錢帶糧,三年才能出師。

二曾祖母終究還是念了一些親情,沒有收爺爺的“上告錢”,但有一個條件,需要幹滿五年。

從此,十五歲,身材矮小的爺爺,就開始隨著他的叔父走鄉穿戶,踏上了艱難的學徒之路。

雖然很是辛苦,但爺爺很是滿足,不但時不時能吃個飽飯,甚至遇到富貴之家,還能見些葷腥。畢竟是哥嫂的親骨肉,二曾祖父也是疼愛有加,把手藝傾情相授。

不幾年,爺爺的手藝就到了家,裁縫名氣超過了二曾祖父。不過裁縫在那個窮人佔多數年代,也是過著飽一餐,飢一餐的生活,平時很多日子難得開張,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天天有事做,才能掙多些錢活命。

裁縫是手工活,一把剪刀,一個針線包,一根木尺,就是全部家當。手工活,自然慢,一個工時下來,做不了幾件衣服。如果遇到做過冬的棉襖棉褲,婚嫁的新衣新裳,老人過世後的“裝老衣”,更是需要熬更守夜,辛苦不必說,最怕的就是眼睛受不了。

二曾祖父就是因為經常熬夜,生活又極沒規律,不到六十歲,眼睛就看不清東西,做不了裁縫。

爺爺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雖然在跟著曾祖父學藝的五年裡,不少受曾祖母的尖酸刻薄,但他懂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在二曾祖父最後的幾年裡,盡心竭力服侍,做了師傅的一雙眼睛。二曾祖母我沒見過,但也從來沒有聽到過爺爺對她有半句抱怨。

爺爺做衣服,我見過,一針一線特別專注,不但做的衣服,合身,牢靠,而且還能跟上新潮。即使到了縫紉機流行的八十年代,十里八鄉的老人,還有人會找上門,要爺爺幫忙縫製。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過世的“裝老衣”必須是黎家灣的黎裁縫縫的。

爺爺是裁縫,是一個很受鄉親歡迎的手藝人,不但收費合理,而且還在工時上儘量抓緊,也不偷工減料,更是難得的脾氣特別好,即使遇到有些刁蠻之主,也讓人家感覺無話可說,不好挑剔。

我見過爺爺的好脾氣。有一次,嫁在同村的姑母和鄰居吵架,鄰居是一個有名的潑婦,完全不顧老家風俗,上門來孃家罵爺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前一後,甚是滑稽。爺爺在前面走,笑而不語,鄰居在後面罵,滿腔怒火……

後來有人問過爺爺,為何不回身對罵,爺爺的回答讓人肅然起敬。“肯定我的女兒也有問題,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能讓她消消氣,解解恨,罵幾句,不痛不癢,有什麼事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發脾氣。小時候,我們頑皮,經常前屋趕後屋,最後的結果就是哭的哭,喊的喊,每次都只是奶奶在嚴厲的呵斥,甚至還會抽一根竹條請我們吃“竹筍炒肉”,而爺爺最多隻是扶起倒在地上的孩子,拍去身上的灰塵,擦乾掛在臉上的鼻涕和眼淚,不會罵,更不會打。

後來,所有人都開始穿買的衣服,裁縫這門手藝也就退出了生活的舞臺。爺爺也就徹徹底底的失業了。不過失業的爺爺,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新門路,做生意。

地處農村,紅白喜事的時候,總有來自外鄉的貨郎,擔著一些副食品,餅乾,糖果,花生,瓜子叫買。雖然只是在固定的地方銷售,倒也還是能掙點小錢。爺爺當時已是七十高齡,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孫輩都開始陸陸續續成家,根本不缺錢。可爺爺閒不住,還是邁著一雙腿,拿出做裁縫的本事,走鄉穿戶趕場,十里八鄉,只要那家有紅白喜事,集體活動人多的地方,他就挑個擔子,去叫買。爺爺做生意,從不以次充好,也不短斤少兩,更不會斤斤計較,遇見熟人,孩子,還會抓一把瓜子,或者塞幾粒糖果,每次回來算賬,利潤那是少得可憐,很多時候還要虧本。

後來隨著小賣鋪的興旺,挑賣的貨郎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爺爺也就斷了那份掙錢的心思。

我們總以為,這下爺爺應該會閒下來,可過了一段時間,爺爺又找到了新的活路。

扎棕掃把。在老家,山上大把的野生棕櫚樹,一般沒什麼用處,但用棕樹皮扎掃把,那是一流的好材料。棕樹皮扎的掃把,結實,耐用,掃地也乾淨,一般能掃個年把不壞。

爺爺是裁縫,縫衣服是他的拿手活,扎掃把的原理與縫衣服區別不大,爺爺終於在丟失多年的裁縫手藝後,又找到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爺爺自制了一根大大的鐵針,用收錄的包裝帶做線,配上老虎鉗,鐵絲,鐵錘,把從山上剝來的棕樹皮加工成掃把 。幾乎所有的日子,爺爺都在認真的扎掃把,但買出去的時候卻是極少的。

我們一大家,我們的親戚,我們一條村的,幾乎家家都有幾把爺爺扎的掃把。甚至在爺爺過世幾年後,偶爾也會在別人家裡碰見爺爺扎的掃把。

爺爺如當年做裁縫一樣,認真扎著他的掃把,一天到晚,也扎不了兩把,不過,他扎的,不但樣子好看,也特別稱手,既結實又耐用,碾壓其他一切材料做的掃把,包括在商店裡買的那些。

只是因為擔心棕櫚樹太高,爺爺都已八十高齡,怕有什麼閃失,儘量提醒他要注意。或者我們外出遇見棕櫚樹,也幫他剝回。用過他掃把的人,都說好,弄得好多人託人過來,要買爺爺扎的掃把。

爺爺最後的幾年,除了吃飯,幾乎都是在扎掃把的日子裡度過。只是在最後倒床不起的幾個月,才停下來,甚至在彌留之際,還念念不忘他曾經應承過別人的掃把。

我的爺爺是鄉下裁縫

爺爺最後活了九十三歲,成了我們那條村,甚至是十里八鄉最長壽的人。可謂真正意義的壽終正寢。

爺爺是裁縫,他的“裝老衣”是自己做的,做了很多年,也存放在箱子裡很多年,遇上每年的六月六,曬龍袍的好日子,他總是會拿出來,掛在太陽底下暴曬,完了會用塑料袋裝好,整整齊齊擺放在奶奶的陪嫁木箱裡。

爺爺躺在“萬年屋”的時候,我很仔細的看過那件爺爺親手,給自己做的“裝老衣”,黑色的綢緞面料,不但做工精細,而且合身得體,穿在爺爺的身上,把矮小的爺爺襯托得高大威猛,特別是針距,疏密有致,平滑整齊,體現了一個學藝五年,縫製一生的老裁縫的手藝。

只是有一點不圓滿,猶如爺爺的裁縫手藝一樣,不能做到最後。爺爺上山的時候,長長的送葬人群裡,少了因為意外先他一步的伯父與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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