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父親,外婆,母親

一 爺爺

據我爺爺說,每個人生來都是一棵楊樹。

一圈圈高大挺拔的楊樹圍著河岸兩旁肆意地滋長著,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守護著這方淨土,高高的頭頂舉著一串串樹葉像極了穿著草裙的害羞姑娘。樹枝低低的擦過頭頂,像是一位長者親暱而有深意的撫摸。這些都是從爺爺口中得知的家鄉的楊樹。那年我六歲,嚮往有一天前往這個迷樹之森。

我爺爺作為一名教師,還是在他們一帶有些威望的。我沒有見過爺爺在三尺講臺上手持教鞭慷慨激昂的樣子,我出生那年爺爺已經告別了講臺退休在家,只是從爸爸的回憶中還能拼湊出他當年形象的細枝末節。我爺爺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時間裡他的臉都是緊繃繃的,像是纏繞在一起的麻繩。那是我對於他大抵可能只有敬畏與些許的懼怕之情了。

我最早和爺爺去楊樹林是剛過了六歲生日不久的一天。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我整夜都興奮地睡不著覺,不過也有些出乎意料的驚喜。我們很早動身,爺爺揹著他隨身的軍綠色泛著舊的挎包,騎著自行車,我坐在車後,歪扭地騎出很遠了。田野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還有些霧濛濛的,朦朦朧朧之間只能看見些許的綠色在飄蕩。我們在一條河堤旁停下來,我新奇地用腳踢踏著路邊柔軟的小草,一滴露珠一隻螞蚱都能引起我的駐足。爺爺不說話,只是逆著光背對著我站在前面沉思著什麼。清晨的霧漸漸散去,陽光一縷縷從天空的每個角落射線狀地散落下來,就像是忽然拉亮了的燈,天地間就這麼忽然亮堂起來了。

我也不說話。陽光愈加強烈地打在爺爺身上,總感覺他像一尊佛像,四周都鍍著金邊,好像全世界的光亮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似的。

草叢中忽悠飛起幾隻鳥兒,在半空中嘰嘰喳喳地叫著。風兒吹落了草葉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樣閃爍著七彩的光。爺爺突然轉過身來,驚落了粘在腳邊的泥土:“孩子,來,過來,洗把臉吧。”

他走到河岸旁,我踩著他的腳印尾隨其後。他緩緩地蹲下來,帶著補丁的麻布長褲發出細碎的摩擦聲,他用粗糙的大手舀了水。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他:黝黑的皮膚上嵌著一條條細碎的皺紋,那是經歲月滄桑的痕跡,他寬大的手掌在我的臉上輕輕拍打著,伴著清水的絲絲涼意,同時也感受到他手掌上厚厚的繭已沒了該有的溫度,指甲縫裡鑲嵌著清水洗不去的泥土,笨拙地彎曲著已經不靈活的指關節,洗去了我臉上最後的汙漬。他冰涼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夾雜著被老繭扎得生疼的點點難受。我看見他笑了,扯動著眼角的紋理與鬢髮,露出了滿口黃色的排列不一的恆牙。我錯愕地愣在那裡,聽他大聲地笑著,聲音很像一口裂開了的古鐘埋藏在地下千年後突然被敲響,震耳欲聾。

那天的楊樹,筆直筆直的。

七年,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模樣甚至性格,不過你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的心裡一直都種著一大片楊林,翻滾著燒灼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綠。

我常一個人獨自坐在樹下,聽蟬鳴聒噪,看月光皎潔,把頭沉入夢鄉的深處,夢裡楊樹葉子一片片從粗壯的枝幹生機勃勃地竄出來,風吹翻滾就像嘩啦啦的流水聲,爺爺滿面笑容的,在河裡舀著清水。

他們從來沒有走,一直都在世界的盡頭。

二 父親

小時候總覺得父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名詞,直到長大以後才明白它所包涵的理性光輝以及偉大的味道。

記得嗎,每次我的生日,你總是會送我一份禮物,雖然禮物總是一些學習用品或一本作文書,名著。而你很忙,甚至週末也會加班,自己的生日都會毫不在意當成平常的一天,我從來都沒有送過你一份正經的禮物,甚至連你的生日也那麼模糊。

記得嗎,每次你回到家,總是滿身汗水赤著胳膊無力地癱在沙發上,而只要你看見我就裝作輕鬆的樣子和我談論最近的學習情況。可我卻總是裝作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我不希望自己在學校拼命的奮鬥,而回到家卻只換回你一句:你還要努力!我知道我的自私,總是讓你獨自一人在沙發上默默沉思。

記得嗎,我對你說過,我總是有些懼怕數學,你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學習這個東西一定不要怕它,你越怕它它就越會得寸進尺地刁難你,只要你努力解出一道題,你就會發現學習的樂趣,以後會更愛數學的,明白嗎?可我總是裝作一副聽懂的樣子,一味地嗯、哦、知道了敷衍了事,而你總會花更多時間來找我談話,甚至在電腦上查閱一些對我有益的道理,我總是不明白你煞費苦心與嘮嘮叨叨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把你付出的一切都當作是理所當然。

記得嗎,中午回家我總是一聲不吭,直到你從廚房走出來端著飯菜才發現我在臥室寫作業,你總是會問我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先來吃飯吧,而我總是嫌棄那是無聊的廢話,直到作業寫得差不多才會出來,卻總會看到你還在飯桌上而且用碗蓋住了飯菜,趁熱吃吧,都快涼了,你總是這樣說,我不回應,有時甚至因為飯菜不合口而摔下碗筷,或是因為學校的煩心事而鬧情緒,你總是默默承受著。

……

寫到這裡眼眶有些溼潤了,有溫熱的東西在流淌著。

請原諒您的就要初中畢業的女兒不能為您做什麼,只能把這些文字送給您。

時光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您變老了。

三 外婆

不知道何時坐在了巴士上,也不知道是通向何方,只是隻身一人,坐在巴士的最後一排座位上,人很少,卻不冷清。車上放著慢搖音樂,讓人心情舒暢。我帶上耳麥,享受著一個屬於自己的節奏。

窗外的一切像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斑駁的細影從眼前一閃而過,各種眼花繚亂的事物在眼前放大縮小。引擎飛速運轉著,有些不聽話的樹枝生出的枝丫打在車玻璃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車停在了一個小鎮,我鬼使神差的下了車,空中揚揚灑灑地飄著幾滴雨,滴在我的前額,與汗水冗雜在一起。我撩起一縷碎髮撇向耳際,撐起了傘。

雨俞下愈大,我直覺似的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路兩旁活潑的青苔肆意地吮吸的雨水,我昂著頭,堅定地向前走著。

像是安排好了一樣,前面一戶人家,炊煙裊裊,紅色的磚瓦,灰色的土礫,夾雜著各種泥土的味道與青草的芳香,我小跑著,跑著。

這一切的一切都極力地吸引著我的眼球,好像那樣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是怎樣的味道。忽然,一個老人提著籃子推開沉重的大門,伴著吱吱吖吖的響聲,從屋裡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她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悠閒地擇著籃筐裡的菜。我極力地剋制著內心的喜悅,那是我日夜思念想要見到的人——外婆!我想大聲地喊,叫,可是卻像啞了一樣,怎麼也喊不出聲來。

她是我最美的親人,她待我極好,她煮我愛吃到西紅柿雞蛋麵條;她送我愛看的書;她織我喜歡的圍巾……

我扔掉了傘,想拼命地奔跑,投向她的懷抱,可是雙腳卻怎麼也挪不動,我靜靜地看著她,蹲下來,笑了,又哭了。

淚水無拘無束地飄灑著,我全身被雨淋溼了,臉上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只知道,那淚飽含了太多的思念與欣喜,還有一個世界逾越的距離。

我醒了,發現是一場夢,枕邊依稀的潮溼與臉上的淚痕告訴我我哭過,可我卻笑了,笑得那樣爽朗——在天堂那端的她,你還好嗎?

四 母親

有人說,離別是為了再次相聚。

空氣是燥熱,路兩旁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花骨朵在花壇裡嬌羞著,宛如沉魚落雁。我跟在母親後面,心中卻是別樣的平靜。

飛機場人很多,各個窗口都排滿了人群,一切好像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機場的廣播在這時不適宜地響了起來,像極了哀號,也像極了驪歌,在我與母親耳邊輕輕吹拂著。

就這麼停在了窗口前,識趣地停下了腳步,與母親對峙著,只隔著一小步,卻好像隔了千座山,萬條河,隔了一箇中國。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生怕在裡面找到太多過去晶瑩的回憶,生怕自己會像個孩童拉著她的手哭著嚷著不讓她遠去。

她還是那樣慈祥地看著我,撫摸著我的頭,遞給我一盆不知從哪變戲法似的找出的洋甘菊,在我耳邊輕聲叮囑了幾句,消失在人海中。我抬起頭,捧著那驕傲的花,轉過身去。

到了家,我細細端詳著這花:橙紅色的身姿,嫵媚的豔態,嬌柔的花瓣,抬著自己驕傲的頭,直視著遠方。好像從它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似的,為何不在母親面前說幾句離別的話?為何不敢看看母親的身影?它還是驕傲的立著。好像被它打動了似的,心中的那股自信勁,衝破了閉塞的那麼一股外殼,徜徉開來,我站起身來,做了一個決定:不能因為母親的離開而精神不振!

一年從來沒有像這樣漫長,我只顧全心學習,直衝年級第一,拿到成績單的一剎那,心中滿滿的自信與驕傲,自信的那頭,是在中國另一端的母親。

半年,三個月,一週,一天,一小時。

我知道這一小時內將要發生我這一年來最期待的事,心中如同小鹿亂撞著,桌上的洋甘菊靜靜被風吹著。咔嚓的鑰匙聲緊扣著我的心絃,這是我在夢裡夢見多少次的場面:風塵僕僕的母親提著行李,穿著那樣一條鮮豔的裙子,明亮的雙眸下是欣慰的笑容與難以掩飾的欣喜——母親,久違了。

桌上還是那樣一盆洋甘菊,只是開得更美,更豔。

耳邊是一聲輕輕的呢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