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1971年初,當傳說“來任務了”的時候,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廠長陳敘一、配音演員李梓、蘇秀等人,正在上海奉賢縣的五七幹校勞動。1965年譯製完文革前最後一批外國電影之後,他們至少5年沒有正經配戲了。


這個神秘的任務,就是譯製“內參片”。


“內參片”,即不對外公映、只供內部參考的影片。“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在上海長寧區一個普通社區裡,見到了為簡·愛配音的李梓。因為下雨,房間裡顯得有些暗沉。81歲的李梓13年前患帕金森氏病,身體常常控制不住地顫抖,長期靠藥物維持。這些年很少跟外界接觸的她,因為是談她鍾愛的《簡·愛》,特地接受了採訪。她穿一條碎花裙子,戴珍珠項鍊,聽說要拍照,特地挪回房間梳了頭髮,努力地抬頭、挺直身體,讓眼神聚焦。


《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李梓 攝於2011年


當記者問她,是否還記得簡·愛的那段經典臺詞,她停下扯裙子的動作,沉默了20秒後,微微抬頭,用很快的語速,沒有絲毫遲疑停頓,脫口而出,一字不差:


“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於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面前。”


陳敘一組建譯製隊伍


1975年,彩色版《簡·愛》的拷貝被送到了上譯廠。


其實,1972年,上譯廠已經譯配了黑白版的《簡·愛》。這是1944年好萊塢拍攝的,奧遜·威爾斯扮演羅切斯特,瓊·芳登扮演簡·愛。李梓為簡·愛配音,畢克為羅切斯特配音。他聲音渾厚,適合男主角魁梧的身形。


新版《簡·愛》是英國1970年拍攝的,由扮演過巴頓將軍的喬治·斯科特飾羅切斯特,被認為是所有版本中改編得最好、藝術性和製作水準最高的一部。


“這些片子是中國電影公司從國外買來的拷貝,其中一部分讓我們譯製。因為是為無產階級司令部服務,所以由文化部電影局專門撥款,給我們一些加工費。譯製完成後錄成拷貝,再寄給中影公司。”1975年版《簡·愛》的副導演、年過古稀的孫渝烽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中影公司寄來的文件袋上都不寫電影名,只寫代號。開始是A、B、C……1971年起,因為片子越來越多,字母不夠用,改用數字編號,如“滬內×號”。


因為譯製任務重,需要大量配音演員,孫渝烽1971年被從上海演員劇團借調來,1973年正式調入上譯廠,除了配音,還給陳敘一做導演助理。


陳敘一的父親是洋行買辦,他從小學習英文,熟知西方文化。1946年,他放棄去美國的機會,投奔解放區,加入了共產黨,解放後成為上海電影譯製廠的首任廠長。幹了一輩子譯製片事業的陳敘一,於1992年因喉癌去世。


接到《簡·愛》的譯製任務後,陳敘一指名讓邱嶽峰為羅切斯特配音。


“為什麼非要邱嶽峰?陳敘一說羅切斯特夜生活豐富,是菸酒嗓子,邱嶽峰的嗓子非常貼近。”孫渝烽回憶。


邱嶽峰的嗓音先天條件並不好,蘇秀常常當面笑話他嗓子如破鑼,但他極擅長通過節奏、氣息的變化使聲音呈現出藝術的美感。


“他能把人的呼吸、氣息都配出來,咂巴嘴都有。他配音不只是念臺詞,而是通過聲音展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各種情緒的人。”孫渝烽說。


女主角仍然由李梓擔任。她的聲音可塑性強,經驗豐富,主配過大量的影片,由她給簡·愛配音,幾乎沒有懸念。


蘇秀為羅切斯特的大管家菲爾法克斯太太配音。今年85歲高齡的蘇秀是上海電影譯製廠最早的演員之一,自1957年起兼任配音導演。


蘇秀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時這些內參片都是保密的,連家人都不許透露。每一個劇本都有編號,工作結束後必須交還廠裡,不能帶出廠外。“譯製的目的是什麼,給誰看,我們都一概不知。”


蘇秀記得,正式開始生產內參片前,廠裡曾經專門開會,傳達為什麼要譯製這些封資修的“毒草”,會上還宣讀了周恩來的電報,稱譯製“是為無產階級司令部研究國際階級鬥爭新動向時做參考”。但讓蘇秀困惑的是,像《簡·愛》這樣的片子,顯然與當時的國際國內“階級鬥爭新動向”無關啊。


廠長陳敘一對這些卻不以為意。他在意的只是,如何把每一部影片譯製好。


“這段詞是簡·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


上譯廠當時所在的梵皇渡路(現名萬航渡路)618號,是一座三層小洋樓。在一樓那個由舊車庫改建的十五六平米的狹窄放映室裡,孫渝烽、李梓、邱嶽峰、蘇秀等人集體觀看了影片《簡·愛》。


《簡·愛》的劇本是陳敘一自己翻譯的。內參片沒有版權,因此也沒有劇本,陳敘一全靠聽譯錄下劇本。


在工作之前看片,是陳敘一的規定,他認為影片的情緒、節奏和大致故事會給演員帶來創作的衝動。


李梓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一看就很喜歡。“簡·愛的性格很獨立堅強,羅切斯特那樣的追求她,她都沒同意,精神讓人起敬。”


有了劇本之後,下一步就是在劇本的基礎上打磨配音臺本。


在二樓的翻譯室裡,陳敘一、孫渝烽和口型員一起,一句一句、一段一段,把劇本的書面語轉化為符合人物個性的生活語言,還必須符合口型、節奏和動作。


這一環節極為細緻繁複。孫渝烽回憶,《簡·愛》的譯製一共花了10來天時間,打磨臺本就用了6天,給演員一天時間熟悉臺本,錄製5天。


讓李梓至今不忘的那段簡·愛的經典對白,就出自陳敘一的靈感。


孫渝烽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這段臺詞翻譯出來後,他覺得已經很好了,但陳敘一卻不滿意。“那天下午三點半,從來沒有過的,老廠長說提前下班。”


從1957年上譯廠成立,陳敘一一直是早上七點半就提前到廠,下午五點後才下班,從來沒有三點半收工的。這一次,他卻說他有點累了,提前走了。


第二天一早來上班,陳敘一一臉輕鬆對孫渝烽說,昨天回家洗腳,怎麼都不舒服,讓他猜為什麼。孫渝烽說,要麼水太涼了要麼水太燙了嘛。陳敘一說不是,是他洗腳沒脫襪子。


等到進翻譯室,陳敘一說昨天那段詞咱們把口型再對對,“嘩嘩”地把那段臺詞寫了出來。“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想這段詞想了一晚上。”


後來陳敘一對孫渝烽說,這段詞是簡·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資產階級尋求個性解放、追求平等自由的精神,所以一定要說好。


“簡!簡!簡!”


配音之前,陳敘一召集演員說戲。


他對李梓的要求只有四個字:不卑不亢。“雖然‘我’進過孤兒院,但在有錢人面前也要不卑不亢,這就是平等。”李梓說,“可是感情也不能過。”


陳敘一對邱嶽峰的要求,是把握好分寸,因為羅切斯特是一個個性行為都很複雜的人。“他是主人,但在簡·愛面前又不能處處都表現主人的身份。他愛簡,但又不好表達,他有愧。他是在花花世界裡過來的,什麼人都見過,但他追求的是純潔的愛情。”孫渝烽解釋。


這一次配音十分辛苦,費嗓音,但邱嶽峰非常重視這部戲。他心裡高興,知道老廠長沒忘了他。


蘇秀回憶道:“老廠長對我們幾個老演員,說話特別刻薄,連挖苦帶諷刺,當然也是因為他把我們當他非常親近的人,但他對邱嶽峰一輩子沒說過一句重話,客客氣氣的。因為邱嶽峰戴了反革命帽子,我對他客氣,那全廠就沒人敢欺負他。所以邱嶽峰是不幸中的萬幸,遇到他。”


邱嶽峰每天一早就來上班,掃地打水,還給自己弄了個大玻璃杯,裡面泡了些西洋參,用來補氣。錄音時,他下了很大的力氣,一句臺詞常常要重複三四次。


配《簡·愛》時,上海是九十月份的涼爽天氣,但邱嶽峰配著配著就出汗了。他最為人稱道的,是簡出走後,羅切斯特在莊園裡喊的那三聲“簡!簡!簡!”一聲比一聲悽慘絕望。


邱嶽峰第一次喊時,情緒已經非常飽滿,但陳敘一沒有說話。他坐在一邊,抖腿,聽著。


“邱就知道他不滿意。他說我再來一次,但這一次口型不太好。又來一次。”孫渝烽回憶。


陳敘一讓他再看一遍原片,一來休息,二來找感覺。


再一次錄時,陳敘一很輕鬆地說,過。


孫渝烽說,在錄音棚裡,陳敘一很嚴厲,話不多,但都點在節骨眼上。“比如他會說,你這個情緒不對,因為你沒有‘走心’;或者說,你這裡缺一個氣息。”他從來不誇演員“好”“棒”,他只說“過”。“這就表示沒有問題了,90分。”


陳敘一認為,譯製片的配音不可能十全十美,本子好70分,再加上演員配音好20分,就已經很好了。


錄邱嶽峰的戲時,李梓從不離開,還不肯坐下。有時候一錄一兩個小時,她就在那兒站一兩個小時。


“我說你幹嗎不坐啊,她說一坐下戲跑了。她其實怕的是說話的節奏、語調跑了。她覺得她站著的時候是簡,坐下就不是了。這是一種心理暗示。”蘇秀說。


《簡·愛》公映


《簡·愛》的後期合成完成之後,徐景賢來審片。在一樓的放映室裡,導演陳敘一和副導演孫渝烽陪著他看片。在孫渝烽印象裡,徐景賢看上去大概三四十歲,很瘦,但很精神,言談溫文爾雅。他話不多,看片中間偶爾提問,陳敘一簡要作答。看完片子後,徐表示“很好”。片子沒有作任何改動就通過了,送交中影公司。


《簡·愛》譯製完成後,廠裡依照慣例舉行批判大會,旨在給導演和演員消“封資修”的毒。這是孫渝烽的工作內容之一,最後由他寫成簡報上交工宣隊。


所有參與影片譯製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參加“消毒大會”,輪流發言,對影片進行批判,主創人員作重點發言。政治形勢嚴峻時,工宣隊員和軍宣隊員也參與發言,大家個個表現得義憤填膺,摩拳擦掌。


“其實每部影片的批判內容都差不多,後來我做簡報上交時,只需把片名換掉就可以了。”孫渝烽笑道。


但《簡·愛》除了“麻醉勞動人民、宣揚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的常規罪名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罪名:宣揚資產階級的個人奮鬥、個人至上。


1979年6月,《簡·愛》買來了放映版權,正式在影院公映。


這年底,上譯廠落實政策,宣佈對反革命人員的複查結果,但平反名單中並沒有邱嶽峰。他30年來日夜期盼的這一天,並沒有到來。

《簡·愛》——“編外”的藝術天空

據上譯廠的翁振新後來回憶,那天,他看見邱嶽峰獨自坐在桌前,用蠟燭烤眼鏡腿,一邊烤,一邊發呆,直到蠟燭把眼鏡腿都燒焦了,他才回過神來。


1980年3月,邱嶽峰在一次與妻子吵架之後,服下安眠藥,於第二天去世,終年59歲。


因為屬於自殺,廠裡沒有為他舉行追悼會。同事們自發地在上海龍華公墓大廳為他舉行了追悼會,演員組組長李梓是宣讀悼詞的人之一。儘管沒有任何媒體報道,仍有近千人聞訊趕來。很多人送上花圈,不留姓名,只說是熱愛他的觀眾。


畫家、文藝評論家陳丹青在一篇回憶文章中稱邱嶽峰為嗓音的詩人、配音藝術中的莫扎特。“邱嶽峰之所以是邱嶽峰,乃因在他的語調深處無不散發著另一種濃郁的氣質,一種被我們五十年來的文化排除盡淨的氣質,是的,我願將這氣質稱之為‘頹廢’。……我對那個時代的天才配音演員心存感激,他(她)們像是文藝體制內一小片‘編外’的天空,從空中散播著人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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