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2001年,波蘭裔美國曆史學家楊·T.格羅斯出版《鄰人》一書,揭開了一段塵封多年的歷史真相。


該書震驚世界,尤其在波蘭,引發了極大的爭議和憤怒。波蘭高層抨擊格羅斯的文字“對波蘭是有害的,侮辱性的”,檢察機關對他展開了兩次調查,意圖指控他“誹謗波蘭民族”。


對於種種的爭議、質疑和指控,格羅斯本人或許早有預料。在《鄰人》一書的扉頁上,他引用了美國前總統林肯的名言:


同胞們,我們無法迴避歷史。”


到底是什麼樣的歷史,讓波蘭人難以面對,又讓全世界齒冷膽寒?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1.


1941年7月10日,1600名猶太人在波蘭小鎮耶德瓦布內被殺。


如果不是格羅斯對這段歷史展開詳細的調查,或許這一千多條人命,至今依然淹沒在二戰納粹大屠殺的史料裡。世人自會認為,納粹德軍要為這場屠殺負責。


令人驚愕的是,劊子手不是納粹,而是猶太人的鄰居——和他們一起世世代代生活在小鎮上的波蘭人。


幾乎是一夜之間,小鎮上一半人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暴徒,把另一半人給殺了——所有猶太男人、女人和小孩,僅剩下7人倖存。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殺人的手段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用棍棒打,用小刀捅,用石頭砸,甚至有人把一位猶太少女的頭顱砍下來,在廣場上踢來踢去。


有一名猶太婦女,不想看著孩子被暴徒折磨至死。她帶著孩子投河自盡,先將嬰兒放入水中,親手溺死了他們;然後自己跳河,但始終沉不下去,在水中掙扎了好幾個小時。圍觀的波蘭人興致勃勃地目睹她的慘狀,還建議她怎樣能死得更快一些。直到她完全沉入水底,人群才放心地散去。


有幾個暴徒,挑選了一些健壯的猶太男人,驅使他們搬運碩大的列寧紀念碑,命令他們挖坑將石碑埋葬,然後再將他們殺死,丟入同一個坑中。


波蘭人越來越興奮,殺人的節奏也越來越快,無組織卻不約而同地極盡殘忍,其中最小的兇手,只有9歲。


他們很快發現,用這麼“原始”的方法,一天之內肯定殺不死一千多個猶太人。於是想出了終極解決之道——將猶太人關在一個穀倉裡,一起燒死。


可憐的猶太人像牛羊一樣,被驅趕至葬身之所。穀倉被澆上汽油,點火,裡面慘叫聲連連,暴徒們在穀倉門口奏起了樂器,試圖蓋過咫尺之遙的哀嚎。


年幼的孩子未能贏得絲毫的憐憫,他們遭受了比大人更嚴酷的死刑:


“將小孩子的腳捆在一起,接著用乾草叉,叉起這些被捆在一起的孩子,放在灼熱的炭上燒烤。”


就這樣,熊熊大火中,1500多條人命灰飛煙滅。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2.


這個真實發生的故事,超出了我們之前對人性陰暗面的所有想象。心情沉重之餘,一個巨大的疑問揮之不去:是什麼,讓波蘭人對猶太人鄰居痛下殺手,對其趕盡殺絕?


是因為納粹德軍的脅迫嗎?


雖然小鎮被納粹佔領,但德軍並沒有下達屠猶命令,更沒有強迫居民必須殺人。屠殺的當天,德軍沒有參與,“他們僅僅是在一旁拍照”。相反,德國憲兵隊的前哨站是整個鎮子上最安全的地方。


既然德國人沒有下令,甚至連他們都抱怨波蘭人做得太過火了,那又是什麼,讓波蘭人拿起屠刀,投身血腥的殘殺?


難道兩個民族之間有深仇大恨,互不相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作者調查發現,在過去很長的時間內,猶太人和波蘭人相處和睦,鄰里之間的互動和聯繫十分頻繁,“小鎮生活就像一首田園牧歌”。


這就可以想象猶太人被殺時的驚恐。殺害他們的人不是讓他們聞風喪膽的德軍,不是穿著制服的陌生人,不是戰爭機器中的冰冷齒輪,“而是他們熟悉的面孔,他們過去的校友,向他們買牛奶的人、與他們在街上閒聊的人……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雖然兩方無世代宿仇,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格羅斯一步步覆盤當時的事件後發現,波蘭人對猶太人也不是完全沒有怨言的。


首先,波蘭人和猶太人在宗教觀念上素有分歧。每年復活節期間,天主教神父會在他們的佈道詞中將猶太人描繪為殺死上帝之人,而且很多波蘭人懷疑,猶太人會用小孩的鮮血來祭祀。


但宗教上的這些分歧還不至於釀成反猶主義的思潮,在耶德瓦布內這樣的鄉村小鎮上,敵對情緒就更弱了。


德國納粹在波蘭的政治宣傳改變了這一切。宣傳之詞無不蠱惑人心:“是時候找那些害死耶穌基督的人算賬了,他們用天主教徒的血做猶太逾越節薄餅,他們是世界上所有罪惡的源頭……”當時,波蘭國家政治黨派和波蘭天主教會都公開支持反猶太主義,反猶情緒在民間迅速擴散。


格羅斯將這一過程形容為納粹的“憎恨的制度化運作”。人民受到國家機器的慫恿而敵視對方,彼此間的敵意就如獸性的本能一般。這樣一來,社會中任何細小的裂痕最終都會迸裂為鴻溝,任何對立情緒都會不斷惡化、加劇,整個社會徹底癱瘓


恰好,在蘇聯佔領耶德瓦布內期間,猶太人和蘇軍的關係過從甚密。波蘭人懷疑猶太人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幫助迫害波蘭的反蘇地下組織。於是,他們又多了一種恨猶太人的理由,認為是時候“將這些害蟲和吸血鬼從波蘭大地上徹底清除”。


當德軍打敗蘇聯,進駐耶德瓦布內時,波蘭人歡呼雀躍,他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能殺猶太人嗎?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圖片來自網絡:耶德瓦布內猶太人老照片


但作者深入梳理後也發現,這些普通人之所以發動殺戮,並不僅僅因為他們是反猶主義者,也不是出於某種愛國情懷。有些人自己也是蘇聯的間諜,後來又為納粹幹活,兩頭通吃。比起形而上的原因,他們屠殺猶太人有更現實的動機,比如謀奪猶太人的財產——這可能是更原始的動力。


猶太人善於經商,生活富裕,他們的財產被很多無業流氓所覬覦。作者考證——“這場大屠殺的組織者,正是在事發之後將猶太人的財產據為己有的人”。


一直到1949年,小鎮上的人們依然在競相爭奪猶太人的遺產,暗殺和舉報因此而起。


而另一部分人參與和配合屠殺,更多是為了討好納粹當權者。


最開始德軍提議,可以給每個猶太家庭留下一個活口。在場的居民積極表態,“沒有必要”。


有好心的波蘭婦女因為藏匿猶太兒童而成為眾矢之的。村民反覆勸說她把孩子交給德軍,有人甚至計劃用斧頭砍下孩子們的腦袋。後來這位婦女騙他們說孩子已經被溺死,惶恐的鄰居們才如釋重負。


到這裡,波蘭人屠殺猶太人的理由似乎清晰了:想要討好當權者,謀奪財產,納粹的慫恿以及被煽動起來的復仇情緒,對勾結蘇聯的猶太人的秋後算賬……在這麼多因素的誘惑下,個人陷入了邪惡和癲狂。


但在作者看來,這些理由的解釋力還是不夠。它們仍然不足以回答,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如此趨同、自覺地選擇殺戮?為什麼不謀殺無辜之人的文化禁忌可以輕易瓦解?為什麼平日裡溫和善良、遵紀守法的人,會不約而同地陷入一種精神錯亂之中,竟和德國人一樣,不把猶太人當人看,而是把他們視為病犬惡鼠、洪水猛獸,用盡一切辦法剷除?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作者進一步分析,這場殺戮之所以發生,一些先決條件是不可或缺的:人際關係的殘暴化、道德淪喪,以及德軍對一般民眾使用暴力的准許


蘇德兩軍前後的佔領,對波蘭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蘇軍對波蘭人進行大規模的逮捕和驅逐出境;納粹德軍的統治,製造了更大的破壞和更多的死亡。當國家政權、法律系統、社會秩序全部崩潰,活在兩個極權陰影下的波蘭人,神經脆弱,無枝可依,整日擔驚受怕。


在極端恐懼之下,為了生存,很多人試圖預測“這個世代相繼掌權的吃人政體,最渴望從其治下的國民那裡獲得什麼,因而陷入了極端的狂熱之中,試圖順應、討好政府”。在這一過程中,私人之間情感日趨淡漠,人性被嚴重扭曲,道德完全淪喪,個人像失控的魔鬼,在群體的掩護下,極盡所能地為所欲為。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希特勒和斯大林


如果說納粹的大屠殺讓我們看到了平庸之惡的可怕——眾人放棄自己的思考和責任,心甘情願地成為了國家殺人機器的一部分;那麼波蘭小鎮上的這場屠殺,讓我們看到了人與生俱來的可怕原欲,那就是藏匿於人內心的施暴慾望,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利和貪慾而不惜殺戮他人的嗜血人性。


這種如同獸性的本能,一旦失去外在的控制和約束,得到制度性的鼓勵和默許,很容易變成一種群體極化的行為,在文明最脆弱的地方,爆發出不可想象的力量,造成巨大的毀滅。


在作者看來,納粹的恐怖統治,就是在不斷挖掘人性中的邪惡本能——


不僅是因為“它將烏合之眾提升到掌權的位置”,還因為“簡單的人,只要社會還是一個有序的整體,就仍然是正直、文明的人,但一旦哪裡出現騷動和混亂,社會組織潰散,他們就會暴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於是有了所有人都參與的屠殺。


《鄰人》:鄰居何以變成了恐怖分子

(圖片來自網絡:耶德瓦布內小鎮大屠殺紀念碑)


即便作者試圖從各個方面解釋屠殺的原因,但整本書看下來,旁人可能還是很難接受這種集體的喪心病狂;還是很難理解,為何在強權沒有逼迫的情況下,波蘭人明明擁有一定的自治空間,還是會不約而同地在一夜之間變為瘋狂的劊子手。


畢竟,對一個普通人而言,從怨恨、極端的對立到濫殺無辜,有著難以逾越的界限,總覺得中間有很多繁複的環節需要解釋。


作者也說,這本書可能不會給讀者一種知識上的滿足感,因為他寫到最後一頁時,也無法對自己說出“嗯,我現在能理解了”這樣的話。


或許,這本書的力量,恰恰在於這種解釋上的無力感和殺戮動機的不可描述性。


因為人性的深淵不可預測,人性之惡不能完全用理性的邏輯來詮釋,所以註定了很難在鄰人和兇手之間樹立一道無法穿透的厚實屏障,以徹底阻止大屠殺式的悲劇。


因而,無論什麼時候,人類永遠要心存警惕,努力呵護時至今日依舊脆弱的文明,不放棄修復人性的努力。尤其,當面對社會癱瘓和群體迷狂時,不要停止反思:


哪些是我們可以做到的,哪些是我們本可以規避的,哪些是我們根本不必去做卻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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