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浦江清(1904—1957)

據浦江清《中國文學史稿》第四冊腳註,附錄一《北大中文系邀請校內外專家討論的座談記錄》[1],“是浦江清先生任‘元明清小說戲曲選’一課時請校內外專家進行專題討論的記錄,時間大約在1953年”[2]。而據浦漢明教授後記,1952年院系調整後,浦先生便在北大教授“小說戲曲選”課程。儘管此前十年已有《論小說》這樣的高屋建瓴之作問世,但此時的浦江清對於“小說選”課程涉及思想、人物分析的部分卻有些困惑。他在1952年10月10日給胡士瑩先生的信中坦然道:

弟對於“戲曲選”較有把握,而“小說選”一無經驗(不是小說史,也不重考據,重在思想批判、人物分析等),不知《水滸》《紅樓夢》搬上講臺如何講也。吾兄如有經驗,乞為指示。[3]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浦江清遺著《中國文學史稿》四卷,浦漢明、彭書麟整理

浦先生的這種困惑,並沒有隨著教學時間的延長而消弭,反而隨著文藝環境的變化[4]而不斷滋釀,如鯁在喉。1953年發起的這場《紅樓夢》座談,圍繞著《紅樓夢》思想主題與人物評價展開,仍是此前“困惑”的延伸。今天看來,這場名家彙集的座談會,正好處於1954年《紅樓夢》批判運動的前夕,難免有著意味深長的歷史蘊含。

這次座談除浦先生遺稿外,未見其他資料記錄。《記錄》不到四千字,記錄了出席專家和對話內容[5]。專家共八位,有中文系的楊晦、吳組緗、季鎮淮、浦江清和林庚,外語系的馮至,文學研究所的何其芳,以及北京師範大學的徐士年,年齡都在四五十歲左右。浦江清開場白道:“今天這個座談會的性質是為了中文系的功課“元明清小說戲曲選”的小說部分,在講《紅樓夢》之前,特請大家來談一談,以便吸收各位專家的意見。”[6]浦先生之所以再三請教他人,慎之又慎,一方面是要對學生負責,如致胡士瑩信中所言:“弟胃痛、脊骨痛依舊,體力衰弱。教課同學要求頗高,當勉力耳。”[7]另一方面也不無對文藝環境的考慮

——列席專家多是學界名家,更有何其芳這種擁有文化權力的學者。座談記錄了27段對話、發言,浦江清8段,何其芳7段,吳組緗6段,楊晦3段,林庚2段,馮至1段,季鎮淮和徐士年沒有發言記錄。浦江清主要起串聯作用,發言最多的是吳組緗和何其芳。主要內容包括以下幾方面。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清華國文系1948級畢業生師生合照



(一)《紅樓夢》的主題

浦江清先說明了座談的中心問題:“今天擬採取漫談方式,中心問題在於怎樣分析《紅樓夢》的主題。”他認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暴露賈府,即“《紅樓夢》的主題主要在於暴露一個貴族家庭的本質,另外也被作者的思想所滲透”,暴露封建社會的不合理;二是表現愛情,反抗封建婚姻制度。但對於兩者何者為“中心”和“主要”問題尚拿捏不準。

專家們的意見分成三種。吳組緗先生贊成愛情主題說。他說:“《紅樓夢》主要寫愛情,賈府的沒落只是故事產生的一個環境。主要寫了個人自由主義與封建主義的矛盾。”而,“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愛正是對封建制度的一種反抗”。作者採取了否定愛情和社會人生的態度。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吳組緗(1908—1994)

林庚先生認為“賈府沒落與愛情主題兩者並不矛盾,不是兩個主題而是一個”。一方面曹雪芹以現實主義手法反映了封建制度必然垮臺,另一方面也通過愛情表現了對封建制度的憎惡。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林庚(1910—2006)

馮至、何其芳則贊同封建沒落主題的說法

。馮至先生認為,“乾隆時,封建貴族敗落的很多,曹雪芹所表現的正是一個封建家庭的敗落。”何其芳先生說:“《紅樓夢》的主題主要就是寫封建社會的不合理,寫貴族的腐敗、虛偽和沒有出路。”又說:“《紅樓夢》以愛情故事為中心線索,但這個中心故事是在封建社會的環境裡進行的。封建社會不僅作為背景而存在,而且也變成主要的內容。”“《紅樓夢》是在封建社會迴光返照的時代產生的,它預言了封建社會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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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1912—1977)

可以看出,當時對《紅樓夢》主題的認識還存在爭議和困惑,而以何其芳為代表的“反封建”主題說,實際上已經開啟了此後《紅樓夢》評論的轉向。浦江清後來的講稿充分吸收了這些觀點。按:浦江清提到“《紅樓夢》產生的原因和效果”也是座談題目,但已經體現在小說主題討論中,不再贅述。


(二)如何評價賈寶玉、王熙鳳

座談涉及小說人物評價,是從楊晦先生“對賈寶玉是肯定還是否定”這一提問開始的。

何其芳認為“今天對賈寶玉應該是肯定的”,寶黛都是小說中的正面人物,有著反封建精神;賈寶玉也不是淺薄的,對愛情比較專一,重視感情基礎而非僅僅追求肉體誘惑。而楊晦則表達了不同看法,他承認“對寶玉的分析這是一個主要的問題,也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但“作者本身對於賈寶玉是批判的”,因為賈寶玉愛“真”和“美”,“有許多無限的追求,而碰到了許多有限的限制”。

浦江清也補充道:“賈寶玉是‘逸氣’所成。”對此,何其芳辯論道:“賈寶玉的愛情最主要的條件還是思想感情,不是‘美’。”而作者對他的批判“可能是一種‘掩護’,以便此書能在封建社會中流行”。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楊晦(1899—1983)

接著又引出對王熙鳳的評價問題。

何其芳將王熙鳳與賈寶玉的形象作一反比,認為“對於鳳姐,作者是貶的,他愛鳳姐之‘美’,但恨其‘不真’。”針對浦江清“(作者)還是同情鳳姐的,如冊子中詩有‘哭向金陵事更哀’之句”的說法,何重申道:“基本上他(作者)感情上同情一切不向封建社會投降的人;而對向封建社會投降的人,雖有同情,但貶多於褒。”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馮至(1905—1993)

從諸位專家的發言來看,他們評價人物時已經明顯受到蘇俄文藝理論和馬列主義文論的影響,比如何其芳認為《紅樓夢》“表現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吳組緗、林庚等認為小說基於“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反映了現實”,是“好的現實主義作品”;以及對“文學作品反映那個時代的現實社會”、“資本主義萌芽”等社會反映論、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方法的運用等。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季鎮淮(1913—1997)



(三)《紅樓夢》的愛情觀

針對《紅樓夢》反映出的“夙緣”觀念林庚先生提問是否是“資本主義初期思想”。吳組緗認為不是,因為“還沒有到資本主義社會”;浦江清、馮至認為“因緣”是中國小說的書寫傳統,是點綴小說結構的藝術手法,不是作者的主導思想。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徐士年(1928—1973)。徐生平難考,照片採自網絡,可靠性存疑

專家們對小說愛情思想的評價,總體是肯定的。如何其芳認為“由於寫了純潔的愛情,並不誨淫”。浦江清拿《西廂記》作比較,認為小說通過賈寶玉展現了愛情觀的成長,是“從共同生活中寫出了愛情”。吳組緗則認為,從當時社會環境來看,《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表現了民主自由思想。他們都認為小說的愛情觀是以感情為基礎的。


(四)小說整體評價

座談對《紅樓夢》的評價是很高的。如何其芳雲:“在藝術上,人物寫得成功的、有性格的是中國小說中最多的,心理描寫《紅樓夢》也是最好的。”它是“無比的中國封建社會的圖畫,就如列寧稱托爾斯泰的作品時無比的俄羅斯生活的圖畫一樣”。吳組緗說它是是“寶貴的文化遺產,作為好的現實主義作品影響今天的文藝創作”。但何其芳也指出,《紅樓夢》的反封建精神還有侷限性,因為它“還只能是一個封建社會內部的反對物”,當時資本主義“萌芽”還未產生,它“是在舊的基礎上產生的”。

這次座談表現浦江清的觀點雖然不多,但卻對他此後的《紅樓夢》講授、解讀產生了重要影響他對小說主題的把握,試圖結合不同國家、不同文體從比較研究角度審視小說的風格,在後來的講稿中仍有延續。他發起的這次座談,涉及《紅樓夢》主題思想、人物形象評價問題,實際已開其後《紅樓夢》大討論之先聲,對於認識1954年的批判風暴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從學術角度來看,與浦江清先生的讀紅札記、文學史講稿相比,《座談記錄》的史料價值更突出,有助於認識特定時期的文藝批評生態。浦先生作為由民國學界走入新中國文壇的代表學者,其治學經歷與學術理念的嬗變與賡續,無不折射出那一代人複雜而又特殊的心路歷程。浦漢明教授對父親的一段回憶說得很真切: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懷著虔誠之心學習馬列主義,經歷了思想改造運動,批判自身殘留的資產階級思想意識。他力圖運用新觀點來研究古典文學,同時也不能認同庸俗社會學和機械唯物論。這就不免要反覆斟酌,感到難以把握了。因此這一時期的講稿,不可避免地會留下那一波又一波政治運動頻起時代的印跡。我們本著尊重歷史的態度,保留其本來面目,從中或能折射出老一輩知識分子在新社會思想改造過程中的心態吧。[8]

浦江清前期札記與後來講稿呈現出的鮮明分野,“燈下面對自己”與“臺前面對學生、學界”的意味深長的錯位,或許就是他當時的真實“困境”吧。幸運的是,如今我們隔著六十年的書幕,還能依稀觸摸到當年的溫度,在接受學術灌頂的同時,也跟隨浦公視線凝視彼時之人、之景,或許,這就是作為遺稿的意義所在。從這一點來說,浦先生的《紅樓夢》研究,既有其歷史蘊含,也有著當下的啟示意義。


1953年的一次《紅樓夢》座談,何其芳、吳組緗、馮至和林庚都來了

俞平伯、浦江清、顧頡剛、朱自清、鄭振鐸等人合影



註釋:

[1] 浦江清《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369頁。

[2] 《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第369頁。需要說明的是,此次座談邀請了文學研究所的何其芳先生。據何其芳自述,其於1953年2月到文學研究所工作,與此次座談時間相合;不過彼時何其芳尚未正式開始研究《紅樓夢》(《論紅樓夢》序,何其芳《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頁),何的代表作《論》寫於1956年下半年。

[3] 轉引自浦漢明《後記》,《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第409頁。

[4] 1951年至1953年間,已發生了對電影《武訓傳》、作家蕭也牧的批判運動。“而胡風等在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就已被置於受批判的位置上”。(見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8、43頁)

[5] 《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第369—377頁。

[6] 《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第369頁。

[7] 浦漢明《後記》,《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第409頁。

[8] 浦漢明《後記》,《中國文學史稿 明清卷》,第4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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