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村裡是個老好人，他遇事不爭不搶，遇人笑臉相迎，可對家人卻經常發脾氣，用母親的話說就是“窩裡橫"。
在那個年代，不識字是一種正常現象；會種田能填飽肚子算是本事。
而且不識字的父親娶了初中文化的母親，當年母親並不知道父親沒上過學，嫁給他也是當村長的姥爺的主意。可母親總是瞧不起父親，說他一個大字不識，一輩子沒出息。
後來我聽說父親其實上過一年學，但他不喜歡讀書，而且經常被老師打，於是他開始逃課，後來索性就不上學，長大些就跟著爺爺學了趕車。那時有個名詞叫"車老闆"，在當時是一個比較實用的職業。
但到了我們這一代，"車老闆"早就不存在了。但我跟著爺爺趕過牛車，牛平時拉著板車走路很慢，我抽著鞭子想讓它跑快點，等它真正跑起來時差點把我顛簸進地壟溝裡，好在爺爺最後把牛穩住，從那以後我對"車老闆"肅然起敬。
後來母親一門心思讓我和哥哥好好讀書，不幸的是哥哥走上了父親的老路，他竟然也死活不願讀書，上學時也經常被老師打罵。當年哥哥拿著倒數的成績單，按班巡遊的場景歷歷在目。
其實我知道哥哥並不笨，他動手能力強，做個彈弓幾下就做好，在野外用泥巴燜的土豆又軟又香。但大人們並不關心這些，於是哥哥在學校老師的打罵下，在父母的打罵下，初中讀了一年後順利"畢業"。
好歹我這邊讀書沒太讓人操心，經常看哥哥捱打的我，潛意識裡不敢不用功讀書。
面對捱打，哥哥總是倔強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則每次溜之大吉，沒怎麼受過委屈的我，有時候竟有一種無敵的寂寞感。
隨著年齡增長，我慢慢開始瞧不起父親，覺得自己像母親一樣，沒辦法和父親好好溝通。
他對教育子女沒有太大概念，那時人們的交流和認識範圍也大多超不過十里八村兒，一言不合就動粗是教育孩子最好的手段，孩子成才與否也全憑造化。
我記得那年《還珠格格》還在熱播，有一天我不知道抽什麼風，蹲在自家灶臺邊上，一邊燒火一邊大唱著"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吼哦……吼哦……"
正在我全情投入的時候，爸爸來了一句"別在那唱了，天天他媽窮歡樂！"
正值青春年少，哪經得起這樣的無端謾罵，面對氣勢洶洶的父親，我握緊燒火棍，繼續默默地燒火。可我那時不知道，早在心裡埋下的怨恨種子，已經開始慢慢發芽。
有一天早晨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離家出走了，我蹬著二八大槓，在上學的路上拐向了縣城，然後在縣城賣掉二八大槓，坐車跑到了省城。
我在那個只去過一次的省城閒逛了一天，餓了就吃些自己原本上學帶的盒飯（鋁飯盒裡裝著一半米飯一半炒土豆片）。逛了一天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在一個地下商場門口過了一夜。
第二天終於找到一個餐館，我給人刷盤子，十塊錢一天，供吃住。以為能夠吃苦耐勞的我，刷了一天盤子後，打通了舅舅家的電話。
那天晚上我坐在接我回家的車裡，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看到車燈的亮光劈開村莊的夜幕孤獨前行。
夜裡我睡在炕上，父親平躺著在我身邊，他拉著我的手，哽咽著說"老兒子你咋這麼傻呀，你要出點啥事爸可咋整！"我聽著他的話，感覺到了他的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我想給家裡掙點錢！"說完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淌下。
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有所好轉，但父親還是經常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樣子。後來我上高中住校，見面少了，溝通就更少了。
直到後來我接到錄取通知，父親彷彿年輕了好幾歲，一個人收拾院子，整理屋子，早早地開始準備我的升學宴。
入學那天，父親和哥哥把我送到火車站，因為買不到坐票，第一次坐火車的我，，二十多小時的車程我站了一路。
那時滿是興奮，好奇，自豪的我根本感覺不到累，我以為上了大學就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打臉的是，我的人生很可能就上大學的那幾年是巔峰。我在遠離家鄉的城市和很多普通人一樣，為生活奔波著。
我們的溝通大多數是靠電話聯絡，他的電話裡，只存了幾個號碼，他不認得名字，靠電話號碼的後幾位來判斷是誰的號碼，我的號碼他從來沒忘。
後來我有了孩子，他的來電便開始頻繁。年前母親來幫我帶孩子，決定在這邊過完年再回家，無奈的是趕上新冠疫情蔓延，母親只得跟我們一起居家隔離。
父親剛開始並不知道疫情的嚴重性，後來村裡開始封路，禁止聚會，他才知道事情挺嚴重，於是幾乎每天打電話過來。
他每次打到母親的電話裡，問他什麼事，他總是憤憤地說："沒事，逗逗孩子。"
然後一個人在電話那頭自導自演地逗著孩子，兩歲的孩子在電話這頭似懂非懂地附和著。
我之前有心讓他過來跟我一起生活，他卻總是說家裡放不下。
他還是離不開自己長大的地方，離不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莊。也許在那裡他才能找到天然的安全感，他偶爾也會衝著已經成家的哥哥發脾氣，已經習慣的哥哥最多不理他。
現在他和正在上小學的大孫子關係最好，兩人一有機會就發視頻過來看孩子，我的孩子有時候淘氣不想跟他視頻，我便軟硬兼施強行孩子視頻。
在我眼裡他還是那樣，小時候怕他發脾氣，現在長大成家了，依舊怕他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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