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原本約好的採訪時間,民警高達爽約了。

四個半小時後,他才回復我:“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高達要抓捕的是他所在轄區內一名因鬥毆致人輕傷的“潛逃”青年。轄區地處雲貴邊境的山村,處理年輕人打架鬥毆案件並不鮮見,但因為尚在疫情防控期間,派出所不能拘留,只能辦理取保候審,規定青年在轄區指定範圍活動。

事情因此變得棘手。被“取保候審”的年輕人不識字,更不懂這條法律意味著什麼,被“放”回家後,他以為“沒事了”,當晚就買了車票,準備次日照常前往廣東打工。接到通報的高達和同事們不得不再次出警處理。

一邊是山村社會流動停滯下的矇昧,一邊是防疫工作的辛苦細碎,疫情之下,基層民警面對的情況變得愈發複雜。

疫情困獸

今年的春節,是高達從警多年來處理打架鬥毆案件最多的一段日子。疫情的到來,伴隨著山村“打群架”數量的猛漲,是高達未曾料想的疫情“次生災害”。

高達所在的轄區位於雲南和貴州交界的山區,移動網絡不通暢。恰逢過年,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來,正常情況下僅有的娛樂便也只有吃燒烤、喝酒、去網吧、打麻將、走親戚。

由於疫情的影響,燒烤攤、網吧等實體商業全部關閉,打麻將、走親戚等聚集活動一律取消,年輕人窩在家裡無所事事。年後,廣東、江浙一帶的各大中小企業都延遲開工,打工者的假期無限延長。陳年舊事、各式糾紛在日復一日的枯坐中摩擦滋生。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更重要的是,沒錢了。“據我所知,很多人買了年貨、過完年,現在身上所有的錢也僅僅只夠一張車票了。”發愁生計、復工遙遙無期,焦慮的情緒在封閉的“隔離”環境裡更是衝突的導火索。

“戰爭”四起,像高達這樣的基層警察便只能在反覆的勸解、鑑傷、抓捕中疲於奔命。

同樣陷入救助困境的還有山村內的精神病患者。

正常情況下,他們如果能按時服藥,多出門走走緩解情緒,就能減少發病的概率。但在“不能出門”的防控要求下,隔離的精神病人情緒不穩,高達所在轄區內的很多精神病人都發病了。

七天前的一個晚上,高達接到報警,有一名精神病患者拿著菜刀亂砍,砸壞家中財物、砍傷家人。

如果是平日,高達接警後會聯繫轄區內精神病醫院的救護車等在一旁,待民警制服患者後,直接交給醫院處理。但最近,由於疫情的影響,救護車全部被抽調到防疫一線。

沒有了醫療手段的現場輔助,高達和同事只能用束縛帶等工具將精神病患者捆起來,再隨患者家屬一起將癲狂的病人送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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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7日,孝感市孝南區楊店鎮解放社區一處疫情防控點,工作人員檢查來往車輛的通行證

比起人數眾多、場面激烈的打架鬥毆,高達更怕的還是有關精神病患者的出警。也是這個晚上,發病的患者拿刀砍向了高達——無意識的病人使那一刀的力量幾乎毫無保留,是高達手裡的盾牌救了他,幸運地在巧妙的角度把迎面而來的菜刀擋飛。

“最近精神病患者發病太多了,基本上每個星期都有一兩個吧。”下一次失控的菜刀飛過來的時候,還能不能這麼幸運?高達沒時間去想。

防護難題

因為經常上網、熱衷刷知乎,“武漢不明原因肺炎”第一次出現在高達的視野中,是2019年12月29日前後。

雖然覺得是“在湖北”,是“普通的、流感那樣的病”,但高達還是在拼多多上下單了N95口罩:23.5元,買50個送10個。

到了2020年1月中旬,一切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感覺就是一夜之間,所有的口罩都買不到了。”高達在拼多多上提早下單的這60個口罩,成了他和同事們的盾牌,是整個派出所當時唯一的防護裝備。

也是從那時起,民警開始和社區一樣成為基層防控中直接面對疫情的第一道防線。妥善處理基數龐大的疑似病例群體,醫護人員及醫療資源是遠遠不夠的。密切接觸者、疑似病例、甚至一些確診病例的轉移,大多數都是由基層警察來執行。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2月29日,海口市書場村,網格員潘之讓(右二)與志願服務隊隊員帶著代買的物資,前往居家隔離人員住所

疫情防控職責下沉,基層民警的職責範圍擴大了、迎面而來的“刀子”更多了,“盾牌”卻沒能跟上。

防疫初期,高達和同事們小心維護手中唯有的兩三個口罩,用酒精消毒、反覆使用——即使後來這種重複利用被專家澄清為無效防護;護目鏡當然是沒有的,民警們用的都是形態各異的泳鏡,能防一分是一分;防護服,即使是運送高度疑似人員的時候也沒有見過,高達就穿自己的警服雨衣,運送任務結束,在超市買一瓶50多度的“老白乾”泡著消毒,因為酒精等消毒用品也沒有。

“衣服上一直都有股酒味!”高達笑言。

穿著“老白乾”味道的警服雨衣,高達最危險的一次是20天前運送本地一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他們和確診病例曾一起同桌吃飯,屬於“高度疑似”。去的時候,只有警服、普通口罩和手套。

狹小的警車空間,駕駛室有簡單的防護,疑似患者坐在後排“隔離區”。本來高達要和疑似患者同坐後排,和他同去的領導說因為高達孩子還很小,一旦隔離起來要很久都見不到面,還是他來代替高達去後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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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市公安局江岸區分局百步亭派出所民警沈勝文(左)和戰友一起將汽車加裝隔離板,變成運送病患的專車

沒有防護的領導幸運地沒有被感染,經過20多天的隔離後重回工作崗位;一樣沒有防護的民警奔波在基層防疫工作裡,沒被隔離,卻也難見到幼小的孩子一面。

高達的孩子只有1歲10個月大,還是會在和爸爸的視頻裡絮絮不停說今天吃了什麼玩了什麼,掛斷視頻就會哇哇大哭的年紀。

“到家門口了,我也就只能這麼看一眼了。”採訪過程中,高達發來一張照片給我,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能夠看到一個普通小區的兩棟樓房,和它們之間為了防疫臨時設置的封堵屏障。

從大年初二到今天,因為疫情防控工作的展開,高達要處理打架鬥毆、要護送精神病人、要運送疑似病例,還要在見縫插針地到社區設卡的路口輔助檢測、維持治安。加上年前的忙碌,他已經兩個月沒有回過家、見到孩子了。這是他第一次短暫地休息,也是第一次“回家”——在屏障的縫隙間,遠遠地望一眼。

情理之間

這些屏障、關卡,一度也造成了基層民警與轄區百姓之間的藩籬。

“山村裡百姓受教育程度、甚至是識字的程度都達不到普遍的要求”,高達說,這些為防疫設置的檢查站常常“處境危險”,有時因為百姓特別不配合,連簡單的測體溫、登記都沒辦法平靜地做完。一些年輕人甚至會直接開車衝撞檢查站,把防護杆撞斷。

“所以我們必須派一個民警去現場,協助醫護人員和社區工作人員的防疫工作”,遇到那些僅因為生活中一點點的不便利而破壞防疫秩序的人,協助工作的民警可以當場帶回,從嚴從重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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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正是在這樣的特殊情況下,高達覺得“執法”還是不能等同於“死板地執行法規”,更不能“跟大城市一個要求”。更多時候,在盡力完成文件下達的防控任務過程中,高達和同事們還要儘量考慮當地的人情世故與風俗。

疫情防控,明令所有人進出公共場所必須要戴口罩。但在一線基層民警都沒有渠道獲得口罩的縣城裡,農村七八十歲的留守老人根本買不到口罩。他們想到銀行取現金維持生活,但買不到口罩,銀行拒絕老人進入,他們只能無助地坐在地上哭泣。

直到現在,本地也依然買不到合格的醫用口罩,只能通過高價的代購。很多老人為了能夠出門辦事,戴的是幾乎沒有防護效果的棉布口罩——是自己用布縫製的。“他們問要到什麼地方才能夠買到口罩,我們確實沒辦法來回答他們這個問題,特別頭疼。”

每次接到這樣的警,除了從自己僅有的幾個一次性口罩裡“摳”出一個新的送給老人之外,高達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有的時候,就……挺心酸的吧。”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村裡有的老人恰在疫情防控封村期間去世,有子女從外地趕回來,因為防疫隔離要求,不被允許進入村子見老人最後一面。“有的不停哭啊鬧啊這些,打我們,罵一些很難聽的話。本來按相關的治安管理處罰法,我們是可以對他們進行處罰的。”

“但是真的”,高達嘆了口氣,“法不外乎人情,像這樣的情況,我們全都忍了。”

除了衝突與繁雜之外,還是有那麼一些“高光時刻”,讓高達為自己的職業感到由衷的自豪。

疫情期間,一位居家隔離的礦工喝多了酒,把隔壁鄰居家瓦房的房梁鋸斷了,醉醺醺地鬧事。礦工身材魁梧,有一米八五高,高達只有一米七三,和另一位同事一起合力將這位“魁梧大漢”制服。抓捕很順利,聞聲觀望的百姓很多,有小朋友叫著“警察真厲害!”在歡呼聲裡,高達覺得自己像孩子一樣地欣喜起來。

更感動的一次是高達和三名同事去村子裡督查歸來。因為轄區比較大,從派出所到最遠的農村,開車往返要三個小時,回來以後,飯店、單位食堂都已經關門了。

他們找到一家小吃攤,敲開門,試探著問能不能煮點東西給他們吃。“老闆現準備的材料,給我們煮了麵條,走的時候怎麼都不要我們的錢,掃碼也不讓掃,就說我們辛苦了,辛苦了。”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抓捕任務,才回來

我問他“疫情防控工作結束後最想做的是什麼?”沒有得到迴音。採訪再一次中斷。

直到次日中午,高達才充滿歉意地回覆我說,他本來在回去休息的路上跟我聊天,結果被臨時叫走到昆明支援,保障農民工復工車隊的安全,手機電量跟他一樣“毫無準備”,自動關機了。他忙碌了一夜,直到此時才剛剛休息,找到給手機充電的地方,回答我的問題。

按照前一天他在採訪中流露的思念,我以為他一定會回答說“想要回家見孩子”。但在兩個月的持續疲憊裡、在休息日再次被“剝奪“之後,他回答說“說真心話,我只想回家好好睡兩天。”

(受訪者高達為化名)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尤丹娜

排版 | 阿麗菜

圖片 | 新華社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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