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9 呼唤“方言文学”,还原地域特色

俚送拨我香木瓜,我送拨俚金手表,

弗好说啥是还报,只为永远搭俚好!


河里有块绿洲,水鸭勒轧朋友;

阿姐身体一扭,阿哥跟勒后头。


阿姐生得文静,约我约拉里城;

那亨弗来格介?头发搔脱千根!

看了上述两段诗歌,你肯定觉得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南方民谣。或者,再往远里说,有点晚明冯梦龙编纂《山歌》《挂枝儿》的味道,我侬你侬,郎情妹意,彼此欢好,皆大欢喜。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三段分别是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邺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只不过换成苏州话版本了,你会不会感到吃惊?这也太好玩了吧,怎么一点也不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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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看这几首:

东方出个太阳,屋里来个姑娘,

走到我格房里,带进一阵芬香,

姑娘倷来作啥?我来白相白相。

这是《三百篇》里《齐风·东方之日》:“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倷格条蓝围巾啊,迷住我格灵魂哉!

就算我勿来看倷,倷就弗写封信来?

这是《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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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海曙


这些有地域特色的苏州话诗经乃是倪海曙所作。倪海曙(1918~1988),是我国文字改革的先驱人物,他参与推行过拉丁化新文字,同时擅长以民间文艺的形式,贯彻“我手写我心”,写过沪剧剧本、苏州话诗经、白话本唐诗,意译鲁迅旧体诗、改写拉·封丹寓言诗等等,四五十年代出过十几种文集。他搜罗出五六种,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三联书店出了本《杂格咙咚》,跟《晦庵书话》、《书海夜航》是一套,当时我听着这个书名不明所以,连翻都没翻过,所以错过了三十多年。直到不久前,听别人介绍起苏州话诗经,才在旧书网上买了这本书,读起来果真有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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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奇书,不多引几句都是糟蹋。比如,这几首你肯定不会想到是唐诗:

你虽然知道我有丈夫,

仍旧送给我明珠两颗;

我感激你的深情,

在红绸的衬衣上挂着。

原文是:“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你问我回家的日子,

决定这个日子的是我的上司!

秋天的巴山,晚上都要下雨;

我那涨满痛苦的心,就像那涨满秋水是水池!

原文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很想到故乡的山里去搭个茅蓬,

但是哪里来这样一笔费用!

北方我实在不想再住下去,

情愿出家当和尚,到你的庙里敲钟。

原文是:“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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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海曙改写诗经或唐诗的特点,是充分体现了诗句的现代性,而不是简单的白话翻译。你看这个“你问我回家的日子,决定这个日子的是我的上司”,多像是说当今的公务员或者私营企业员工,充满了无奈与伤感;“很想到故乡的山里去搭个茅蓬,但是哪里来这样一笔费用”,又像是说出了从北上广躲回三线城市的小白领的心声。

我国的俗文学,一直是民间潜在的一支,过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自新文学运动兴起后,这种来自百姓口语的作品得到挖掘和勃兴,郑振铎编著的《中国俗文学史》,更是从先秦的《诗经》说起,到历代歌谣、民歌、变文、杂剧词、鼓子词、诸宫调、散曲、宝卷、弹词、子弟书等等,对民间文学进行了系统的梳理,蔚为大观。那些大学者、大作家们也都很重视俗文学,如周作人搜集整理过民谣、陈寅恪对弹词《再生缘》、张爱玲对苏州话小说《海上花》,进行过研究、改写,下了很大功夫。比如,周作人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的民谣:“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溇,上种红菱下种藕,四边插杨柳,杨柳底下种葱韭。”现在读来也颇有生趣,有江南乡下安详富足的意味。再比如,我读了白话版《海上花》,就一直觉得,在晚清小说中,这是一部被忽略的杰作。苏州话对白能看懂的人很少,阻碍了它的正常传播,而张爱玲把对白改写为白话,是一大功绩。改日我会专门评价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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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海曙还有一本白话文版的《百喻经故事》,《百喻经》我读过,原文不太古奥,但倪海曙的改写想必也极好玩,惜这本书里没收。

关于古人的“雅言”,郭绍虞先生有过精湛的说法:“在骈文流行的时代,妃青俪白,固然需要猎艳词,然而正因如此,不仅保存了许多不需要的、已经死去的古语,也且保存了许多不需要的、已经死去的古方言。”“我们以往的文学路线,始终是‘雅’的成分胜于‘真’的成分。”所以他说,要使“真”的成分胜于“雅”的成分,那就要改其道而行之、提倡方言文学不可。

反观近几年的小说,一些小说家也在有意识地用改造过的方言反映当今现实,既有地域特色,又能让更多读者看懂,不失为一种有益探索。典型的如金宇澄的沪语对白《繁花》、李佩甫的中原方言《羊的门》,还有贾平凹的关中方言《老生》、曹乃谦的塞北方言《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都是其中的翘楚。


呼唤“方言文学”,还原地域特色


想一想我们的方言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吧,在外地逛街,你可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绝对能看懂文字标识。这里好有一比,欧洲语言中的英语、法语、德语乃至瑞典语、丹麦语,不就是各自地域的方言吗?它们同根同源,很多词都是有共同词根的,只是字母和读音上略有变化而已。只不过,秦始皇统一中国时把文字统一了,各个分封小国只是有不同的读音而已;欧洲当时就缺一个秦始皇,所以造成了这块土地上十几种文字并存的奇景,连去欧洲旅游都得懂好几种语言才行。

方言保留了很多地方的风土、习俗,甚至很多古音,是一座宝库。现在孩子从小在幼儿园都是教普通话,电视节目中的方言栏目也有被“革除”之虞,农村空巢家庭增多使方言的延续实际上已颇成问题,再加上全球化、互联网更加速了方言的死去,“环球同此凉热”,一句流行语一夕之间能流传全国甚或全球。它们崇尚的是共性,因而扼杀了个性。

未来几十年,我们还会听到如夜莺般美妙的苏州话,还能看到“苏州话诗经”这么精彩的作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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