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今天我们谈柳永,读柳永的词,无论是在语文书上还是文学书上,往往被冠以“学习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名义。无论如何,学习古典文化总是显得很高大上,很文艺。


但是在北宋,柳永在文化圈可没有这样的地位。虽然作为当时绝无仅有的“职业词人”,柳永天下闻名,“凡有饮水处,皆能歌柳词”,甚至后来还有故事说他的词传至金国,引得完颜亮对南方繁华心生向往,竟因此率军南下。


然而这样的流传度,一方面是对柳永影响力的认可,但同样也是自诩为高雅文化圈的士大夫们所不屑的。就仿佛今天的小众的纯文学作家对通俗文学的不屑一般。


当然,高雅文学和通俗文学自然都有各自的价值,更何况柳永词作颇丰,也不乏自诩高雅的士大夫们也作不出的佳作。但是,柳永行走于市井娼院,他的很多词是下里巴人式的,甚至有些作品堪称词坛里的《金瓶梅》,所以当时主流文化圈奉行儒家传统,认为柳永“文人无行”,并不待见他也就不足为怪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柳永的词风是生活环境使然。然而,作为当时堪称异类的“职业词人”,柳永其实并不想如此特立独行。他为自己的前途做过很多次努力,但只能说造化弄人,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家学渊源和流行歌词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祖先在唐朝中期因宦游从河东迁至建州,算起来勉强还算个官二代。只是到他父亲这一代,官位实在太过低微,所以柳永想要做官,就必须从小好好学习,参加宋代的高考——科举考试博一个前程了。


这的确是个好路子,也几乎是做官唯一的路子了。说科举是宋代的高考是一点也不夸张,宋代科举的公平性做得很好,唐代前辈需要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打通人脉上,而宋代考生只要好好学习,好好考试,机会总会有的。


柳永的家庭很重视儒学教育,柳永本来的名字柳三变,就出自《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是希望柳永有君子气度,远望气势十足,近距离接触温文尔雅,说起话来严肃认真。


柳永本来取的字“景庄”,也是对名“三变”的解释,即很庄重的意思。不过后来柳三变生了一场大病,可能是意识到了健康比君子风度更重要,他改名柳永,字耆卿,名和字都有长寿永久的意味。


柳永的父亲柳崇有六个儿子,个个入仕做官,柳家也很倡导儒家家法。在这样的家庭里,柳永从小就接受了儒家教育,他写出的文章,颇有几分大儒风范,如《劝学文》: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不过,柳永毕竟不是一代大儒的料,他更喜欢的是感情真挚的文学艺术。相传他读书的时候,接触到一首流行歌词《眉峰碧》: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

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柳永对这首小词倾诉的羁旅心绪喜爱不已,将其题在墙上反复琢磨。于是,这首小词让柳永对民间歌词产生了兴趣,并从此走上了创作道路,成为一代填词大家。


后来他谈到这件事时说:“某于此亦颇变化多方也。”


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宋真宗——第一次针对


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进京参加礼部考试。


路上,他从钱塘入杭州,杭州的繁华使他迷醉其中,更让人无法自拔的是歌舞升平的烟花巷陌。


第二年,他拜访当时的杭州知州孙何。在当时,年轻人以诗文为自己打通门路是常有的事情,于是柳永填了一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这首词一出就广为传颂,柳永名声大振。此时的他更是情场得意,他流连于堪称“人间天堂”的苏杭,可以用前辈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来形容。


也许是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当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春闱在即,已在京都准备好的柳永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


然而霉运从此开始降临到他的身上,考试之时,真宗特别下了命令:读的不是圣贤的书,写文辞浮华奢靡的人,都要严厉谴责。


按理说,这道命令并不超出儒家一贯摒弃浮华的传统,但在这个时候突然下诏,对柳永就太致命了,仿佛专门针对柳永这种文风似的。


柳永虽然对此很是愤慨,但毕竟年纪轻,机会还有的是,他并没有绝望。虽然在愤愤不平中他填了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几分不平,几分自嘲,但更多的还是洒脱。在整体风气开放、士大夫被格外优待的北宋,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即使柳永词传诵甚广,皇帝很可能会看到。


当时的真宗确实没做出什么反应,大概也没当回事。但是,这位皇帝虽然不在意,不代表下一位皇帝也不在意,暂且按下不表。


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名流晏殊的针对


既然被皇帝针对,那不妨走走其他的门路。


虽然柳永没什么背景,但他毕竟靠填词名声远扬,去找找关系也不是没可能。


他的思路也没错,要找一个既身居高位,又很喜欢填词的人物,这样对方也许会欣赏自己的才华,提拔自己,甚至高看自己几眼,于是他找了当朝宰相晏殊,这也是一位词坛名家,比如他的《浣溪沙》,到今天还是广为传颂: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然而柳永不知道的是,这位宰相晏殊是个品味高雅,看不起通俗文化的人。


与他同时代的文章大家李庆孙写过一首《富贵曲》,里面有一句“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殊读到后讥笑说,这真是一副没有见识的乞儿相,根本没有真正富贵过。


是的,在他眼里,炫耀“金书字”和“玉篆牌”这种金玉物件的人都是暴发户。


那么,真正的富贵气象是什么呢?晏殊举出自己写的“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说,穷人家有这样的景致吗?


作为上层阶级,晏殊填的词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的富贵闲愁范,简而言之,就是吃饱了没事干玩高雅艺术。那么市井文化圈的柳永拜访他,会有什么遭遇就可想而知了。


这是一场对双方都不太愉快的遭遇。


晏殊问柳永:“阁下填词吗?”

柳永连忙拉近关系:“我和您一样,很喜欢填词。”

晏殊立刻严肃地与柳永撇清关系:“我虽然也填词,却不像你,填出什么‘针线闲拈伴伊坐’来。”

柳永:“......”


“针线闲拈伴伊坐”出自柳永填过的一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公正地说,柳永这首词的艺术水平并不是拿不出手,只是这种市井青楼里填的闺怨词,在当时的士大夫眼里实在格调不高。


其实柳永可以拿出自己的“杰作”,而不是这种格调不高的“代表作”回应晏殊,比如他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其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的气象,并不逊色于相传是李白填的《忆秦娥》中的“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然而,代表柳永整体风格的,的确是晏殊举出的那种句子。最重要的是,心高气傲的柳永知道,晏殊作为精英阶层对自己抱有很深的偏见,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命运的针对


不得不说,名声是个好东西,拥有无数粉丝的柳永,毕竟还是有一些能提供给他帮助的。


不过,这个柳永一生最大的贵人有点特殊,他是一位宫中的无名宦官。


信息是巨大的财富,而关于皇帝的信息更是价值千金。这位同情柳永的公公暗暗给他提供了内幕消息:教坊新作了一首新曲《醉蓬莱》,恰好此时天上老人星出现。这在当时可是天大的祥瑞啊,老人星星如其名,有人的寿命延长的寓意,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歌功颂德的应制词了。


在宦官提醒下的柳永激动万分,竭尽所有才思填了这首《醉蓬莱·庆老人星现》: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

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

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

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

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应该说,应制诗词在所有诗词中算是难写的了,毕竟拍马屁总有几分违和感。即使柳永这样的才子填的词,也少了该有的雍容华贵、富丽堂皇之态,这正是晏殊所擅长的。


不过,这首词在应制词中的水平还是没得说的,至少靠这个哄得皇上高兴,然后破格赐官是绝对没问题的。


造化又一次耍弄了柳永。原来,词中的“此际宸游,凤辇何处”的竟然鬼使神差地与先皇,也就是真宗的挽词如出一辙。宋仁宗触目伤情,本来的大好心情全没了。


当宋仁宗看到“太液波翻”这种不祥之语——当然,柳永本意不是如此,他再也忍不住了,把柳永的这卷词扔到地下,道:“为何不说‘波澄’?”


看来真宗对柳永的针对,即使到了地下也不停止啊。


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仁宗的针对


柳永的词让宋仁宗触目伤情,这只是个巧合,并非宋仁宗故意针对柳永。然而,宋仁宗最终还是直接针对了柳永。


虽然柳永第一次落榜,就写下了带有几分抱怨的《鹤冲天》。但抱怨只是抱怨,连他自己也没当真,真的要去做什么“白衣卿相”。


但柳永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他的词简直比皇帝的圣旨还要广为人知。宋真宗并没有在意他的小小抱怨,但宋仁宗就不一样了。


当柳永辛辛苦苦反复应考,反复落第,最后终于考上时,皇帝中的道德家宋仁宗偏偏跟他较起真来:你不是“白衣卿相”吗?你不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于是乎,被皇帝亲手黜落的柳永绝望了,他知道仕途无望,自嘲地称自己“奉旨填词”,开始了自己职业词人的生涯。混迹于烟花巷陌的他,被当时的士大夫视为“文人无行”的典范。


其实,宋仁宗很喜欢柳永的词,陈师道在《后山词话》里说:“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每使侍妓歌之再三”。但是他看到柳永对整个朝廷系统的挑衅,即使只是年少轻狂之语,他也要较较真,这是立场所致。


柳永暮年,仁宗特开恩科,柳永及第后被授予睦州团练推官,后被派到地方。


他虽是地方小官,也为政有为,深受百姓爱戴,用事实证明世人的偏见之误。只可惜时光荏苒,青春逝去的柳永,再没有机会成为真正的“卿相”,让人不能不为之叹惋。


柳永: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身后名


生前的柳永并不受主流文人士大夫的待见,北宋后期的严有翼在《艺苑雌黄》里评价道:“呜呼,小有才而无德以将之,亦士君子之所宜戒也。”这是认为柳永有小才而没有德行来掌控,希望士君子引以为戒。


在北宋,一般士大夫并不同情柳永,只有旷达不羁的苏轼站出来,为柳永辩护:“人皆言柳耆卿俗,然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高处,不过如此。”


到了南宋,词从市井小调的下里巴人渐渐发展,人们对词的看法有所改观,甚至出现了一些职业词人。虽然词的地位仍然远远比不上诗,但人们对柳永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普遍的观点认为柳永是个令人羡慕的风流才子。


时代在变,柳永的名声也一天天变好,不再有皇帝针对他的艳丽词风和轻狂犯上,也不再有精英阶层的晏殊看不起他格调不高,他成为了后世戏本、杂剧和话本小说中的传奇人物。


到今天,柳永更是成为了一位广受同情的落魄才子,他的词被视为古典文化传承下来,再没有人嫌他格调不高。


历史最终会给柳永一个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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