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比海更深

鄉情,比海更深

說是“害怕看到父母變老”,似乎有些不那麼坦誠。

說對家鄉毫無思念之情,似乎更不坦誠。

是什麼交通工具把你運到家裡的,不重要;車廂裡有多擠多吵,不重要;航班延誤了幾個小時,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終於到家了——

長舒一口氣,像一次沉重的卸貨。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回家不再是卸負,而是撂起了又一擔枷鎖。

回家:“近鄉情怯”不能解釋一切

有道是“近鄉情怯”,現如今每逢歸鄉,或許不僅是“情怯”。

在《說文解字》中,“家”一字的本義是地理事物,後來才被引申為與人有關。沒有家人的地方不能叫作“家鄉”。

要先離開家,才能“回家”。回家的最主要目的是與父母相聚,中國人喜歡稱之為“團圓”,有相聚才有團圓,離別總叫人傷,團聚則以和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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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在家書裡特地用一章細細描摹離別之情,作為一個父親,他也會情深意切道“我從來沒愛你像現在這樣愛得深切,而正在這愛的最深切的關頭,偏偏來了離別!”

離別在父母眼裡的分量要沉重過子女。龍應臺在《目送》裡說,“所謂父子母女一場,不過意味著,今生今世,你和他的緣分就是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而他用背影默默的告訴你:不必追。”

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就像兩條平行線,隨著時光流逝必然會逐漸各自獨立,互不相交,但也變得越來越能理解對方,因為子女會漸漸走上那條父母曾走過的路。

然而,“理解”兩個字並不能規避情感聯結的削淡,當時代勢不可擋地嵌入後一代人的成長裡,“代溝”這個詞漸漸被用來指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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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理解,所以沉默,因為沉默,逐漸淡漠。

為何很多事都不再願意向父母提及?僅僅是因為怕麻煩和擔心嗎?從線上到線下,點頭“嗯”、搖頭不,三句帶忙,十句不離“好”“行”“拜”。

為何他們只會關心我的一日三餐,叫人心疼卻也略帶厭煩?

為何我對家裡的事知道得越來越少,參與感越來越低,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

這個問題或許從來都存在著,只是回家時才會變得更加具體,逢年過節像一次短促而清晰的洗滌,把那些問題凸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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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每年一度的“過年”。

在中國,“過年”兩個字象徵喜慶,團圓,也有道德宗教般的符號意味,煩瑣的民俗、封建地區的忌諱與圖騰,而最主要的,還是複雜人際關係藝術化的處理與混合。

過年:文化掩蓋的瘡痍

“過年”兩個字從語義上就未曾被放過。

魯迅先生早雲:“年”或者謂之“廢歷”,輕之也;或者謂之“古歷”,愛之也。它本來是一個普通的時節點,縱然在歷史的意義長河裡,春節的分量不可小覷,但今天作為一個節日看待,它逐漸累增了不少荒誕和繁瑣。

“大過年的”後面可以跟噼裡啪啦一長串:“少說兩句吧”、“去看看XXX吧”、“別再想著你的工作了吧”……

有些事本來不想做,加個“大過年的”反倒偏想去做。

但很多事原本就必須做,因為“大過年的”不得不放下習慣甚至原則,因為不能傷了和氣,於是不得不把自己強推到一個個陌生的親戚臉孔面前,所有的不愉快、拖延,都被老人們一句“有什麼事過完年再說吧”打咽回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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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字意本是一瞬間的事,卻變成了持續性動詞,它彷彿會吃人,讓人失語,更讓人無助。你不僅得過,還得“熬”。

這個年,無論如何都像“過不去”喲。

隨著世代變質,真正的年味漸遠,無奈漸多,成年人眼裡的春節不再有小孩眼中的純粹。

黃健中在1991年拍的電影《過年》單獨描摹了“過年回家”這事兒。很多片段放到今天也耐人尋味,尤其是一大家子人圍爐聚餐,看似一團和氣,實則各懷鬼胎。

在所有瘡痍的開端之始,老人永遠是盼望著兒女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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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劇照

父(李保田):“我說咋的一個都沒回來。”

母(趙麗蓉):“沒”

“不回來更好,辦那麼多年貨,啥時候能吃完?”

老兩口對著一大桌子年菜,在昏黯中用瓷碗互相敬酒,然後看著對方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尷尬、清寂。

可無論那些心酸的矛盾、冗雜的隔閡有多明顯,都被一家團聚時和氣的笑聲與觥錯消解了。準確地說,是掩蓋了。

然而,子女回到家後,溫順勤勞的父母發現自己已被逐漸剝蝕了家庭的核心話語權,在那一團和氣的同心圓裡,子女小心翼翼而又肆無忌憚地饞涎“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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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也是社會的縮影。電影立體地凸現了掩蓋社會矛盾和傳統家庭秩序的解體,表面的禮數和笑臉下面藏著一顆精明盤算的心,就像電影裡的老父親把一堆人民幣直篤篤地端到大團圓的飯桌上。

這種利益糾紛折射出來的其實是一種家庭關係的不可調和,正如最後,年邁的兩老決定遠走,“離家”成了父母而非子女的無奈之舉。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裡提出以宗法群體為本位的“差序格局”概念,重疊交錯的人際網絡以個人為中心,以血緣或地緣關係為原則,延展出一個的同心圓體系。

“就像把一塊石頭扔到湖水裡,以這個石頭(個人)為中心點,在四周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紋,中心勢力越強,同心圓的層次和範圍就越廣,與其他同心圓的交錯重疊也越多,並由此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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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差序格局裡,公和私是相對而言的,群己界線模糊,同心圓靠私人關係的疊加維繫起來。“家”的概念變得伸縮自如,同時亦高度模糊。

個人屬於集體,“自家人”可以涵蓋所有推己及人的利益圈子,在這個同心圓內相互表示親熱,攀關係、講交情,一層層擴張,直到我們開始害怕“家”的吞噬性。

禮俗社會的和睦營造出一個幻虛幻實的安全區域,身處其中的家庭成員懂得精心調試出一種適度,並在這適度裡迎來送往,刻意而融洽地把年給“過”了。

比海更深

大城市的人不願意回家,不如說是“不承認”願意回家。除了“近鄉情怯”,還出於對無法忍受“孤獨”的不可置信。

各一線城市逢春節就退為空城,遍地華潢一夜之間蒼涼滿目,瀰漫著一股清寂而孤傲的味道。那是沒有了“家”的“年味”。

的確,我們越來越習慣個人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庇佑,越來越難以接受迂腐而繁瑣的家族面具。並且篤信,在那臺一團和氣的年夜飯桌上,冷漠、孤獨以及寂靜其實都現了形,卻又以一種十分不明晰的、冰冷的姿態呈現。

有時候我們希望它更赤裸,更鮮明。就像兒時逢節假日聽到震耳欲聾的炮竹也只想得到喜慶,冬天必有對大雪紛飛的期待。那是一種安心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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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母給你安排一檔子相親,你會覺得這是一種一廂情願的倫理綁架。

當你發現家鄉越來越陌生,家裡荒涼得鬧熱嘈雜,家之外的地方凋敝得令人憐惜,你會本能地建立起防護和牴觸機制:城市是他們的,可家鄉亦不是我的。

什麼時候開始,對“家鄉”和“家庭”都逐漸沒了信心?嬰孩時可以裸著身子出現在媽媽面前,長大後,連抗拒穿秋褲這種事,都會被解構成一種代溝。

父母向我們索要的情感回應,更是一種“聯結”需求。

我們畏懼和抗拒,或許是因為害怕被那些赤裸而鮮明的“聯結”需求吞噬,而他們比我們勇敢,他們明知道只有瑣碎無聊的生活,只有那些已經被子女排斥和唾棄的傳統殘骸,卻仍要建立起與你僅有的一份聯結,哪怕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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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會害怕新事物闖進自己業已熟悉的安全區,他們也害怕自己落後的、固守數十年的習慣被指摘和嫌棄。當兒女離家,他們像經歷了第二次分娩,痛苦而艱難地從離別之痛緩過來,再沉默地建築起屬於自己的巢,封閉而溫暖,永遠為兒女敞開,縱然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

成長與衰老的痕跡都會在這短暫的幾天的相聚裡張牙舞爪,“代溝”這兩個字像一頭龐然巨獸,在它們面前,膽怯的不只有子女。

去年新春院線檔有兩部製作規模迥異的片子獲得不相上下的高口碑,一部是《流浪地球》,一部是成本僅1500萬元的紀錄片《四個春天》。

《流浪地球》在科幻外衣下,也融入了一個關於“回家”的價值核心。《四個春天》則不得了,一個獨立導演耗費四年,分別記錄下了家鄉貴州某小城在春節期間十幾天的真實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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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春天》劇照

電影難得之處,在於沒有片面化和符號化地去解構“春節”。它只是細緻入微地勾勒了時光遷流、景緻變化,因為拍攝對象是至親雙老,鏡頭底下的豐富視角得以詳盡展示。

在年夜飯飯桌外,在噓寒問暖和你不愛見的諂笑外,當鄉間炮聲沉熄,真實的歲月才得以展現。

父親看到什麼都要說一聲“安逸”,紅亮臘腸,燕子築巢,荊條發芽,這些是長期在城市奔波的你遺忘多年的,沒有濃烈的人情世故,但有殘酷的生離死別,有孤寂的彷徨和等待。這些蒼涼和寡淡在鏡頭下一一呈現,把被妖魔化了的新年輕輕拂去一層塵埃。

你瞅,既然那年復一年的繁瑣程式不可撼動,又何必流連拘泥於表象。當你離開灰色的城市回到土得掉渣的老家,以為鄉情的消逝代表成長與隔閡,代溝,其實慢慢終會感受到,家鄉和節日一樣,掩藏在浮躁背後,“真正重要的東西,都比海更深”。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劉肖瑤

排版 | STAN

圖片 | 豆瓣電影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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