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寄生虫》斩获第92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影片四项大奖,成为本届奥斯卡最大赢家!
这是昨天在全球各大媒体上刷屏的一条消息。
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寄生虫》居然如此强势——
在去年助奉俊昊勇夺金棕榈之后,今年再助他横扫奥斯卡,创造历史。
也有一些朋友来问我对这个影片的看法。
就我来说,我认为它是一部「狡猾」的影片。
影片中隐含了大量的信息可供解读,而且有趣的是,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东西,这是作为导演的奉俊昊最成功的地方。
但今天我不想聊得过于锋利。我今天想来谈的,是《寄生虫》中我个人认为最平实也最闪耀的部分,
那就是——
宋康昊的表演
演员,是职业的人。
演戏,就是演人;看戏,也是看人——
看他的性格、看他的质地、看他的戏路等等。
而人,又该怎么去看呢?
关于这件事我很推崇荒木经惟的观点,那就是:
脸,是人身上最重要的裸体。
看一个人,最重要也是最难的,就是看他的脸。换句话说,就是从对方的脸上获得信息。
这是一门非常有趣的学问。
今天,借着《寄生虫》的热度 ,我们从两个维度出发,简单地来瞅一瞅——
宋康昊那张平凡、却不平淡的大脸。
「一张受过欺负的脸」
要说宋康昊长得帅,我男朋友吴彦祖第一个不答应。
但是要说宋康昊长得丑,也不太全面。
因为他这个长相,其实主要就是平凡了一些,在亚洲,这个样貌实际上并不少见。
东亚各个国家的大街上,都能看到很多普通的中年男人,差不多就长他这样:
眼睛不大、块头不小;
皮肤不白,身材不好。
放马路边上,绝对没人会认为这是一个国际影帝。
但这种毫不出挑的身体条件,却偏偏被宋康昊用到了极致——
因为长得泯然众人,结果反而可以演芸芸众生。
往上,他可以气场全开,演达官显贵(不能演高富帅哈);往下,他可以派头全无,演无名小卒。
这种本领,戏精如陈道明也没有的。
陈老师的本领是能无限往上演,却很难弯腰往下演。
为什么?
因为他变不出一张「受过欺负的脸」。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一张「受过欺负的脸」?
很简单,首先,大家想,什么样的人会被欺负?
无非三点嘛:
①没有钱;
②没有地位;
③没有文化。
然后,再想,什么叫做受欺负?
受欺负这个事情,有大有小,有轻有重,它在每个人心里的衡量标准都不一样,但是一样的是——
都是没有受到足够多的尊重。
有趣的是,人,一旦人长期得不到尊重,又无力改变这种局面的时候,就会慢慢习惯不被尊重这件事情。
习惯是最可怕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习惯不被尊重的人脸上,就逐渐产生了「被欺负过」的神情。
如若要演真正的底层小人物,不论哪国人,都逃不开这个规律。
由此,《寄生虫》里面一家四口的表演水准,大家也完全可以试着自主评判。
而我这里只说宋康昊。
宋康昊在这个戏里,饰演的角色叫金基泽,是一个贫困家庭里的父亲。
戏份不算多。
在前半部分,他都不是太具备推动剧情的作用。
但是看完全片后,没人会怀疑他是题眼一样的存在。
因为,作为一家之主,宋康昊所饰演的父亲,是这个家庭的脊梁,也是社会上千千万万个如同寄生虫一样活着的家庭的代言人。
所以,他的第一个表演任务,其实就是建构父亲的形象。
那么他是怎么演的呢?
很简单:
从细节入手,演人物对于其生活环境的适应性。
比如说,吃东西的时候,父亲看见餐桌上有虫子,他毫不惊讶,甚至卷起手指,带着一点幽默地轻轻一弹,直接把小昆虫弹飞了。
如果大家看过影片的话,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很意味深长的细节,因为这个细节里有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
父亲是一个连昆虫都不愿意轻易杀害的人。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这样一个连蛇虫鼠蚁,都能和谐相处的人,最终走上了杀人的绝路呢?
再看另一个细节。
住在半地下室的一家人正在学习叠披萨盒,以求赚一点生活费用。
而街道上正在喷药消毒,女儿提议把窗户关上,而父亲则说:
别关,就当把家里免费消毒。
顺便把昆虫杀光。
随后,臭味熏天的消毒药被喷进了家中。
一家人都对这气味感受难以忍受、喘不过气来。
父亲没有吱声,他无视那恼人的气味,继续冷静地看着手机,练习如何叠披萨盒。
气雾中,他的神色,是没有尊严的神色。
这神色填满了他的脸——
一张受过欺负的脸。
没有人会不相信,宋康昊所扮演的父亲一角,是一个在半地下室里苟活了多年的人。
因为他是如此适应:
以幽默(弹虫子),以坚强(忍臭气)。
如果你再仔细端详一下父亲的样貌,你能看到:
他的皮肤并不光滑,皱皱巴巴地,像老树皮一样铺着;
他的眼睛也不明亮,像风中里的蜡烛,黯淡地燃烧着;
再看身体,也瞧不出一丝自信,背几乎无法挺直,所有像人类一样的骄傲,都被小心翼翼地收敛着。
这张脸能不让观众在心里疑惑吗?
生活啊,
你究竟曾经怎样欺负他?
「一张童心未泯的脸」
看过宋康昊表演的人,都会惊叹:他到底是怎么磨掉自己的表演痕迹的!?
你不需要懂表演,你都能感受到他演技好,相信他,喜欢他。
并且神奇的是,宋康昊的角色,你随便看,每一个,你都无法单纯地用好、坏去作为形容词,对他的人物性格进行概括。
他总会让你觉得:
不止。
这个人的故事,远不止导演所呈现的这么一点矛盾。
这个人的世界,也远不止是我所看到的这寥寥几个镜头。
这就是高级的表演,真正高级的地方——
演员为人物创造出了扎实而广阔的想象空间。
且这空间,是向内的——
艺术,往得人心里渗。
那么,这种向内空间,又是如何被一步步被撑开的呢?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把这个问题聊复杂的方法,但实际上根本不复杂:
只需要认真听别人说话就好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个残忍的真相是:
绝大部分演员演戏的时候,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
他们所谓的说台词,不过就是把台词照着自己预设好的方式背出来而已。
很少有人能做到台词是从对手演员那里来的——
是因为听见了对方的台词,然后从心里冒出自己该说的的台词。
没有这样的。
而这才是生活中的语言产生的方式。
所以,你说什么是表演痕迹?「不走心」就会留下表演痕迹。
什么是没有表演痕迹,「走心」就会磨掉表演痕迹。
「走心」难吗?
对于在生活中本就不习惯走心的大明星来说,难。
非常非常难。
那么,宋康昊这心,是怎么走的呢?
其实就三步走:
①听见一句话的字面含义,并作出反应;
②听见一句话的深层含义,并作出反应;
③在一句话没被说出口的时,依然听见这句话(潜台词),并做出反应。
我们还是就着《寄生虫》来说。
看过影片的人都知道,《寄生虫》里面富人对于穷人最外露的歧视,是他们认为穷人身上有难闻的气味儿。
气味儿这件事第一次被提到,是富人家的小男孩多颂说的:
他们(一家人)有一样的味道。
回家后,宋康昊扮演的父亲仔细闻了闻自己的衣服:
他在试图理解富人们说的「气味」的字面意思。
此时,他还不理解:
富人们嘴里那种气味儿,不是臭味,而是穷味。
紧接着,父亲在困窘的处境下,再次听到富人们谈论他身上的那种气味儿:
在车内隐隐散发;
既不是老人味儿;
也不是葡萄干味儿;
偶尔搭地铁会闻到。
这一次,父亲那种被嫌弃的感觉,开始变得强烈了。他听见了「气味」的深层含义。
躲在桌子底下的父亲,不由得扯起衣服,再次闻了闻自己——
他略有犹豫地扯起衣服,象征性闻闻便松开。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闻」的动作,而是一个「确认」的动作。
父亲在确认的是:
穷,真的会有气味儿吗?
这个答案,他并不想面对。
但是,人间的最大的现实就是:
你越不想面对的事,越有人反反复复地来提醒你。
多颂的生日派对那天,正是父亲一家被大雨冲掉房子的日子,他们被迫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却还要假装相安无事,去为上流社会的有钱人们工作。
开车送女主人回家的时候,她又表现出了自己对于司机气味的不适。
父亲好像又听见他们在说:
我好讨厌他们一家身上那种味儿。
宋康昊这里的演绎非常微妙,他察觉到女主人的潜台词后,没有马上闻,而是先低瞟了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再闻。
在他心里,这样的歧视的眼光,当然是欺负,是羞辱,是不尊重。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甚至不敢让富人们发现自己的情绪。
只是独自默默忍耐着。
忍耐,就是他这一生全部的哲学。
——直到他失去忍耐的理由。
在富人家小孩多颂的生日派对上,女儿基婷突然被刺,倒在了血泊中。
同时,在慌乱的人群里,他看见小儿子基宇也浑身是血,生死未卜。
而老婆则在一旁与那个在地下室生活了多年的「怪物」搏斗…….
一天之内,意料之外的大雨毁掉了一家人多年居住的房屋,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苦心经营的骗局眼看就要破产……
家破人亡的悲剧就在眼前,一切都不真实得让父亲发懵。
他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他也不敢设想,未来的日子该如何继续。
就在这个时候,男主人试图去推开地下室里那「怪物」,想要拿走被他压在身下的车钥匙。
推开他的时候——
他被他身上刺鼻的气味儿熏到了。
人的自尊,常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雇主对于穷人气味的抵触,以无声的方式,深深地刺激了绝望的父亲,他突然间,就不想忍了。
突然间,他听到了血泊中女儿绝望的求救;
他听到了酒足饭饱之后,儿子跟他说,成年后就要跟他喜欢的女孩儿在一起;
他听到了老婆也曾想要美满的人生的心愿——
以及,
富人对这一切的居高临下和嗤之以鼻。
宋康昊只有三秒钟来表达自己的心理活动。三秒足矣:
这眼神,准确地让我心颤。
就这一个眼神,就这一瞬间,就构成了他捡刀杀人的全部理由,并且无可推翻: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鲁迅
至此,父亲的形象基本全部建立了起来。
你会想用好坏去形容他吗?
我不想,我只想用「可怜」来形容他。
因为我知道,他的一生,是自起点而始的悲剧,最后以悲剧收场,这真的让人意外吗?
会意外的,恐怕只是上等人们吧。怎么把自己卷进去了呢?
但是:
上等人们,何时又曾在乎过蝼蚁的死活?
甚至从某个意义上说,人人都是不在乎他人的死活的。
除了小孩。他们在乎。因为不论花鸟鱼虫,那都是他们的朋友。
宋康昊,就是这种沧桑皮囊下的小孩。
他在乎弱者的生存,亦关心蝼蚁的死活——
否则,他演不了,捕捉不了,也表达不了。
这就是艺术中的真实;
是荒木经惟形容的「裸露」;
也是我理解的「童心未泯」——
纯洁。只有纯洁,能够抵抗庸俗。
当然,宋康昊在《寄生虫》中精巧而不动声色的演绎,自有导演奉俊昊的功劳。
但是,我敢肯定——
如果换了其他的演员,而不是宋康昊的话,《寄生虫》绝对走不到现在这个深度。
因为,在这个时代,能够抬起眼睛去感知「被欺负过的人」和「不欺负他人」这件事的人,已经太少了。
而在这个基础上,还能保持表达的克制与理性,就更加难上加难。
正如我前面所说,绝大多数人,包含绝大多数演员,他们的耳朵都是「听不见」的。
不是生理上的失聪,
而是感知上的麻木和迟钝——
有很多的人,他们完全听不见某句卑微的乞求背后,有多么落魄的灵魂;
有很多的人,他们完全听不见窗外的雨也会跟他对话,嘀嗒嘀嗒,像儿时的童话;
甚至那叶落、那山风、那蝉鸣、那排山倒海的笑容和哭泣,到他们的耳朵里也只是恼人的噪音,只值一句傲慢的「矫情」。
我以我浅薄的生命经验猜测:
假如有可能,我们还是应该更主动地保护自己对生活的敏感。
我们不仅需要听到更多,还需要听到更多的美、更多的怜悯,以及更多的可能。
就像谷川俊太郎的那首《活着》:
活着 所谓现在活着
是此刻狗在远处狂吠
是现在地球的旋转
是某处生命诞生的啼哭
是士兵在某地负伤
活着 所谓现在活着
是鸟儿展翅
是海涛汹涌
是蜗牛爬行
是人在相爱
是你的手温是生命
——《活着》
为什么我赞美宋康昊?
因为他认认真真创作,认认真真活着。
认真,值得赞美。
文末思考题:有一说一,中国演艺圈其实也是人才济济的,有一位男演员,在我看来也称得上是「中国的宋康昊」,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猜得到这个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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