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國立:中醫是怎麼理解“瘟疫”的?

皮國立:中醫是怎麼理解“瘟疫”的?

中醫論疫已經有很長的歷史。就相關文字記載來看,有關“瘟疫”的記載最早出現在殷商時代。甲骨文中已有“疒役”的記載,學者考證後認為可能是殷人透過貞卜來判斷瘟疫的嚴重程度《山海經》則載:“有獸焉……見則天下大疫。”《玉函山房輯供書》卷五四《樂緯葉圖徽》中則載有五種“鳳鳥”(鳳凰之屬),其中一種“鳩喙圓目”,只要一出現,瘟疫立刻隨之而來。

論及影響傳染病發生的原因,有社會政治、地理環境、災荒、交通等因素。

據學者研究,在中國的流行病歷史中,隋唐以前,政治與軍事因素所引發的傳染病較多;隋唐之後,則以地理環境與交通發達、中外交流頻繁,而導致疾病的傳染較多。宋元以下,中國的政治經濟發展中心逐漸南移,因氣候、地理環境差異,人們最先碰到以寄生蟲為主的傳染疾病,而許多疾病也開始有了南北地域方土的差異,這些因素都間接促進了中醫學理論之深化與変革。

當然,古人無法知道細菌之存在,所以只能用各種“氣”的侵襲,來描述病因。除了“熱”之外,中醫認為風、寒、暑、溼、燥、火(六淫)都可能導致傳染病,例如,《史記・貨殖列傳》載:“江南卑溼,丈夫早夭。”此即環境(自然因素、生物環境與人文社會環境)與疾病因果的結合,與中醫學的發展息息相關,“溼氣”即為導致人體疾病的重要因子之ー。

傷寒

從古代的醫學寶典《內經》、《難經》的描述中可知,中國人很早就對包括傳染病在內的“熱病”不斷加深認識,例如:“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者為病溫,後夏至日者為病暑。”(《素問・熱論》)“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溼溫,有熱病,有溫病,其所苦各不同。”(《難經・五十八難》。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溫病”概念仍囿於古代傷寒體系中,並未發展出獨立的理法、方藥,不同於明清後的發展。張仲景經歷了漢未的一場大疫,《傷寒論》自序載:“餘宗族素多,向餘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故自《傷寒論》問世後,“傷於寒”就成為中醫治療外感熱病的主要論述體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張仲景的醫方是治療“瘟疫”的主力。

皮国立:中医是怎么理解“瘟疫”的?

“疫”的原始字義應該與“役”有關。張綱在《中醫百病名源考》中指出:上古之人,服國家之役,乃飢寒辛苦之最者,故疫之為病,最有可能在百姓服役時所出現。古人也認為疫病是由鬼怪所帶來的,故而有“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之說。這些都是上古醫學尚處矇昧之時對疾病的粗淺認識,在以“氣”為主的醫學主體論述出現後,對疫病的看法才有重大改變。

關於其他的致病因子,現存之《傷寒論》中對溫病的著墨相對少了許多,僅有幾個觀念被傳承下來,例如“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日風溫”等。一直到明未吳有性的《溫疫論》(1642)問世後,另一個治療熱病的體系——溫病,才算走出了一條新路。

不過,並不是所有醫者都認為《傷寒論》沒有好好論述溫病,如清代陸懋修(字九芝,1818—1886)即指傷寒乃古代一切熱病之總稱,治療溫病的方法,也囊括於傷寒法之內。他在《葛根桂枝辨》、《溫熱病說》等篇中闡述,溫熱病從診斷、辨證與施治各方面,都可以從《傷寒論》中的“陽明病”系統內找到線索。

溫病

另一個解釋瘟疫為何的系統,即吳有性的《溫疫論》。他和張仲景有類似的大疫經歷,看到當時醫家僅用張仲景的方藥去治療,造成大量死亡。吳有性說:“論之者紛紛,不止數十家,皆以傷寒為辭,其於溫疫症而甚略之。是以業醫者,所記所誦,連篇累牘俱系傷寒,及其臨症,悉見溫疫,求其真傷寒,百無一二。”吳寫下他所親歷的大疫:

崇禎辛已,疫氣流行,山東、浙省、南北兩直,感者尤多,至五六月益甚,或至闔門傳染。始發之際,時師誤以傷寒法治之,未嘗見其不殆也。或病家誤聽七日當自意,不爾,十四日必瘳,因而失治。有不及期而死者;或有妄用峻劑,攻補失序而死者;或遇醫家見解不到,心疑膽怯,以急病用緩藥,雖不即受其害,然遷延而致死者,比比皆是。

雖然所遇見之大疫經驗相同,但東漢未到明末畢竟經過了一段不算短的年代,原《傷寒論》中治療傳染病的方藥,已不敷使用,所以吳氏才另著《溫疫論》來作為治療熱病學的新思考。如《溫疫・雜氣論》中記載:

為病種種,難以枚舉。大約病偏於方,延門闔戶,眾人相同者,皆時行之氣,即雜氣為病也。為病種種,是知氣之不ー也。蓋當時適有某氣,專入某臟腑某經絡,專發為某病,故眾人之病相同,是知氣之不ー,非關臟腑經絡,或為之證也。夫病不可以年歲四時為拘蓋非五運六氣所能定者,是知氣之所至無時也。或發於城市,或發於村落,他處截然無有,是知氣之所著無方也。疫氣者,亦雜氣中之一,但有甚於他氣,故為病頗重,因名之癘氣。

皮国立:中医是怎么理解“瘟疫”的?

吳認為各種氣,統稱雜氣,皆可能導致疫病,然而“癘氣”(疫氣)是其中最嚴重的病因。此說正式為瘟疫的身份定調,顛覆了過往獨尊“傷於寒”的認知體系。然而,清代才是溫病學說最發達的時代,吳的說法,只是開啟一條和《傷寒論》不同的思考道路而已,並沒有成為唯一的典範。他所謂不同於疫氣的“雜氣”說,被清代多數溫病學者用六氣概念衍伸出的“邪氣”說取代。自此,溫病體系変得更多元而複雜。

明清之際的兵荒馬亂,加上清代以來對外通商,中國南方人口增長迅速,使得溫病迅速成為中國南方本士性疾病的代名詞。

其中,吳瑭在《溫病條辨》中就把溫病分為風溫、溫熱、溫疫、溫毒、暑溫、溼溫、秋燥、冬溫、溫瘧等。其中,溫、熱、暑、燥等是廣義的不正之氣,“溫毒”與“溫疫”則是癘氣、穢濁之毒氣所致。現在這些“病氣”都統歸在溫病之下,主導了身體患病時的感受,如“溼”會造成骨關節疼痛、滯重感,如葉桂所言:“惡寒發熱,身重,關節疼痛,溼在肌肉。”

這是指溫病的“熱”感之外兼有“溼”氣而言。又因為“暑”與“溼”都是邪氣之一,皆為疾病發生的因子,所以頭痛身痛,發熱,既是暑溫之症,也是溼溫之症。如果前者分量較重,則發高燒的情形會比較嚴重;若後者較重,則身痛會加劇。

皮国立:中医是怎么理解“瘟疫”的?

寒、溫兩派的藩籬

病人身上的徵候成為治療準則。這種雜氣相兼而行的狀況,王士雄在《重慶堂隨筆》中說:“暑也溼也,皆五氣之也。暑屬火,溼屬士,各居五行之ー,火土合德,故暑溼每易相兼,義理之常也。”所以綜合來說,雜氣不但是致病原因,它的屬性也主導了身體感受的來源,而中醫溫病中所包括的發熱疾病,既是症狀,也是病人身體感受的集合,不能用絕對的單一病名來看待。是以中醫時有症狀相同之論,而少有病名相同之統一且固定的定義。

醫史家謝利恆在《中國醫學源流論》中說:“《傷寒論》為漢代古書,溫熱為當今專病。謂《傷寒論》中無治溫病之法固不可,若欲責漢代之人包治後世溫熱等萬有不齊之病,亦未免太遷。”

古書雖古,今病卻千変萬化,誠一針見血之論。但有趣的是,“傷於寒”的理論仍存在於治療熱病的體系中,並沒有被冠上“不合時宜”而遭到遺忘。如吳瑭認為:“寒氣”仍是一切外感熱病發病的主因,以其藏伏於身體之內,到春天時被觸動而發病,故“傷於寒”仍是感染熱病的重要誘因。

吳瑭批評《溫疫論》時又說:“(又可)不明伏氣為病之理,以為何者為即病之傷寒,何者為“不即病,待春而發”之溫病,遂直斷溫熱之原,非風寒所中,不責己之不明,反責經言之謬。”“吳氏當崇禎凶荒兵火之際,滿眼溫疫,遂直闢經文“冬傷於寒,春必病溫”之文。蓋皆各執偏見,不能融會貫通也。”如此看來,可能多數溫病學家仍尊崇仲景學說,寒、溫兩派的藩籬,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大。

皮国立:中医是怎么理解“瘟疫”的?

主張經方派的醫家就更不用談了,他們多認為寒、溫兩派之間的差異,不過是醫者不明《傷寒論》的藉口。如唐宗海就認為《傷寒論》是“萬病之隱括”他駁斥了“後世溫熱各書,皆謂仲景,只論傷寒,不論溫熱”的諸多質疑。

唐認為,“六經辨證”是仲景論病之大綱,仲景兼顧到風、寒、溫之氣,更重要的是《傷寒論》以經脈疾病為系統,來分類外感熱病的症狀與治療體系,並不只是以“寒氣”作為唯一的基礎,遂其能獨立於“雜氣”與“疫氣”之外自成一格,此為“傷於寒”之系統還能得以延續治療熱病的臨床學術價值之首要條件。所以到了近代,中醫寒、溫兩大系統的論病方式,仍可以同時和西方的傳染病學展開對話。

原文摘自中華書局出版社《近代中西醫的博弈:中醫抗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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