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苦惱


短篇小說:苦惱


苦 惱


喬建國


楊樹莊是我日夜惦念的故鄉,據說年後就要進行改造,一旦舊貌換新顏,還能保留多少舊村印跡呢?我自以為是村裡走出的文化人,冒昧地給村主任去了個電話,懇請他給在外漂泊的人留下些“鄉愁”。村主任倒是個爽快人,聽了我的話,“咯咯”地笑了幾聲,甩下一句“有了錢哪兒還有愁”,然後掛斷電話。


我被他噎得幹張著嘴說不出話,又無計改變他的主意,所能做的只能是趁年假回村多看幾眼了。事不湊巧,我剛到家大喇叭裡就說新型冠狀病毒來了,且很快封了村。我不敢亂走,望著房前那片空曠的菜地發呆,無奈地寫道:“毒孽襲來鎖戶中,隔窗愁望小園空。無端斥問堂前柳,何日搖來愜爽風。”


我從來沒在家宅過這麼長時間,簡直讓人憋悶透了。我上午堅持看書、寫東西,下午多坐在電視機前消磨時間。說來也怪,只要打開電視,不管節目多熱鬧,我很快就會進入迷糊狀態,就跟幽靈一樣信馬由韁馳騁於廣漠的天宇間,自由地穿行在時光隧道中。


我游到了2120年,那時的楊樹莊舊貌換新顏,氣更爽來天更藍,百姓不愁吃來不愁穿,個個都賽活神仙。村主任老楊看著村中整整齊齊的樓房,並沒興奮得手舞足蹈,反倒平添了不少苦惱。他的苦惱由來已久,是滿街滿院的麻將聲激發出來的,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村民那句“活著就要吃喝玩樂”的口頭禪。他覺得村民沒點“雅趣”是不行的,於是決定給村子增添點文化元素。


老楊往周邊村走了一遭,才知道自己有點閉目塞聽——柳樹莊給王母娘娘的外甥女建了故居,槐樹莊給陳世美的小舅子建了故居,榆樹莊正在籌劃給閻王爺建故居……老楊不想步人後塵,決定另闢蹊徑,給村裡百年以來的名人建些故居。他找到幾位老者,問他們村裡有沒出過優秀人物。這些老者多數只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加上只顧著掙錢,竟沒了是非標準,想不出怎樣的人物算優秀。


老楊急忙在一旁解釋:“單錢多不算,為村裡、他人做過好事的才算;在學問、體育、藝術上有突出成績的才算。”


老者紛紛搖頭:“最近四、五十年村裡沒出過這樣的人,麻將冠軍、吃飯高手、遊俠倒是不少。”


老楊讓他們再往前想想,終於有個老者開了口:“九十年前好像出了個女演員,演了兩部戲就遠走高飛了,不知跟導演跑了,還是嫁到了國外。”


老楊聽了不住地搖頭,決定降低標準,從縣級名人中找出幾個湊湊數,於是驅車來到縣誌辦。接待他的是個戴花鏡的中年男子,大概好久沒見到外人了,拉著他的手說個沒完,似乎遇到了知音。老楊費了好大勁兒才攔住他的話,趕緊說明來由。中年男子拍了拍落滿塵土的電腦,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把它打開,只好鑽進黴味十足的庫房裡,把本縣百年以來有名氣的人全部從史冊中翻出來。老楊只挑楊樹莊的看,很快看到一個教授的資料,心頭剛一熱,忽見旁邊有行這樣的字:學術造假被查處,趕緊往下看,又看到一個男畫家,卻嫌他留著小辮子,又看到一個書法家,卻嫌他沾了“局長”兩個字的光。正當他無可奈何之時,忽然看到我的名字,激動得渾身直哆嗦!


“發表過三百多萬字,這可了不得,比我家存款都多,是真正的‘文化人’!”老楊搖頭晃腦地說。


中年男子見他興奮,也跟著興奮:“能寫書可是大才,這樣的人可不好找!”


“就給他建故居!”老楊打定了主意。


建故居可不是件容易事,要不是老楊執著,這事還真不好辦哩!第一件讓他頭疼的事是缺乏有關我故居的翔實記載,位置不明,環境不清。他跑到縣圖書館,只見這座大樓年久失修,門庭冷落,正感納悶,一個衣著時髦的中年婦女衝他喊:“你是來看書的吧?”


老楊問:“一百年前的書有沒有?”


中年婦女說:“我這兒確實有百年前的書,這些年沒書可收啦!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多數舊書都蟲吃鼠咬、自然風化了,我可不敢亂動!”


“你們沒電腦?”老楊不解地問。


中年婦女把手一攤說:“國外傳來一種新病毒,咱們還沒殺毒軟件,電腦全癱瘓了!”


老楊頭上跟澆了瓢涼水一樣,悻悻回到村裡。其父是個中學教師,見兒子垂頭喪氣,便問:“村裡這麼好,你為什麼還發愁呢?”


老楊說:“好不容易挖出個名人,又找不到詳細資料。”


其父忙問:“誰?”


“莊木,你聽說過沒有?”


“聽你爺爺說過,他是咱村的名人,是農業專家,還會寫小說、詩呢!”


我在迷糊狀態聽到有人說我的筆名,竟然翻了個身,接著信馬由韁。


老楊聽了父親的話,高興地說:“我準備給他建個故居,按‘文化名人’對外宣傳。”


其父說:“最好以‘農學專家’的名義對外宣傳,他的主要貢獻在農業上,培育出好幾個小麥新品種,全縣小麥產量提高不少哩!”


老楊是村幹部,多少有點官僚作風,連父親的話也聽不進去,搖晃著腦袋說:“全縣都沒給科技人員建故居這樣的先例,我也不能破這個例!”


“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倒是一樣重要!”其父自知兒大不由爺,只好順著他的話說。


老楊通過廣播讓大家提供有關我的資料,一連喊了好幾天,竟一無所獲。有人打開電腦,想查一下以往的資料,可惜全村電腦也中了病毒,各種資料丟失殆盡。這時他又想到了縣誌辦,就去請那個中年男子幫著查閱。


中年男子見他又來了,問明來意就去翻資料,竟然在一張保存較好的報紙縫兒裡看到了我寫的那首詩——毒孽襲來鎖戶中,隔窗愁望小園空。


“他家一定在村外,現在就一定在村中心了!”老楊根據詩句揣度著我家的位置。


讓老楊頭疼的第二件事是拆遷問題。他帶著一群人在一片樓房間轉來轉去,著實有些發愁。在他看來,拆一棟樓倒也不難,只是門前那片菜園無法恢復,不可能把好幾棟樓都拆掉,這些住戶早就從祖上那兒學會了“釘子戶”這個詞,拿不到幾百萬補償款能讓步嗎?


老楊不想跟這些愛錢如命的人打交道,決定在村外為我建故居。說起來容易,選定合適的位置可就難了,畢竟莊稼地沒了,菜園沒了,遠看是樓房,近看是高牆!若拆了公園,人們便無處可去,只能天天宅在家裡了。若拆了那個小動物園,孩子們就沒地兒認識保護動物“豬、羊、雞、狗”了!


老楊繼續在村外轉悠,最後在村西發現一片好地方。這兒一百多年前是片樹林,是我童年時放羊、拾柴、捉知了的地方,後來就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魚塘,這是當年伐樹後取沙留下的坑,前幾十年沒人敢吃這兒的魚,誰都知道水是被不遠處那個化工廠排出的廢水汙染了的。要不是上級提出“保護生態”,這個廠子還關不了呢,畢竟它是村裡的經濟支柱。即便廠子關了,汙染治理的事卻沒人理睬。新官不理舊賬,這可是村裡一句古話!楊樹莊成了中心鎮,從外地遷來不少人,他們哪兒知道這兒的地下水是汙染了的,吃出了怪病,生出了怪胎,卻始終找不到根源。


老楊無地可用,決定把魚塘填平為我建造故居。按說魚塘填平也怪可惜的,好歹這算一塊開闊地,夏天還能吹來些涼爽風,不過那時的老百姓比百年前的人還不愛管跟自己不相干的事,加上有的事本身就不好管,只要不影響自己的利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裡賣地掙了不少錢,蓋幾間房子只是舉手之勞,加上老楊親自督建,工程做起來也快,不到兩月就完成了。


房子有了,文物卻不好收集。老楊派人挨家挨戶蒐羅,終於在一箇舊倉庫裡翻出幾件破舊不堪的桌、椅,硬說是我當年用過的。村裡愛藏書的人極少,藏我的書的人更是難尋,所藏的多半是學生的教輔書,聽說村裡用,就捐了出來。老楊覺得150多年前我在上小學、中學,大概是改革開放前後,應該沒這麼多教輔書,不想把它們擺進故居中,後來實在找不到其他書,只好拿這些書濫竽充數了,並讓講解員天天說我之所以能夠成才,就是得益於這些教輔書,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村民多看看書,少看看手機!


楊樹莊多了個旅遊點,觀光的人也多起來,都覺得這兒的村幹部有遠見,爭相前來取經。老楊也覺得給村子辦了件體面事,自認為下屆一定能連任,怎料事不遂心,竟被地產商小白取代。


小白之所以成功當選,可不是通過賄選達到目的的,而是答應當選後再建十個麻將館。百姓一聽有人幫著建麻將館,自然把選票投給了他。小白說到做到,一上任就讓人把我故居里的東西搬出來,改建成村裡第108個麻將館。


我聽到這個消息,氣得大罵:“無知甚於毒也!”


妻子聽到我大罵,狠狠地往我胳膊上掐了一把,這才讓我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短篇小說:苦惱


授權作者簡介:喬建國,1965年生,石家莊市作協會員,石家莊市園林綠化管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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