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慶餘年》熱播,其中有一段朝堂鬥詩,非常精彩。
範閒用了李白的《將進酒》開場,一下子把氣勢提到高潮,接著唐詩陸續登場,可是揹著揹著,燈光卻越來越暗,周圍的人似乎也一點點變少,等唸到最後一首《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一種跨越空間和時間的孤獨感噴薄而出,讓你一下子就感受一個穿越者的寂寞。
![最成功的失敗者,他用一首詩開啟一個時代,陳子昂《登幽州臺歌》](http://p2.ttnews.xyz/loading.gif)
沒錯,這是一首失意的詩,你肯定在課堂上聽過,陳子昂雖然才華橫溢,卻始終得不到重用,鬱悶之下,終於在幽州臺這個地方,留下了這首千古名篇。
可是,縱觀整個唐代,但凡能留下名字,有哪個是順風順水的?一部《唐詩三百首》背後,簡直就是一個失意陣線聯盟。
為什麼只有這首《登幽州臺歌》會因為孤獨而出名?
我們今天就來講講陳子昂和他那個時代。
— 1 —
公元690年,此時的洛陽已經取代長安成為天下的中心,而往日的東都也早已改名為“神都”。
神都的西北角是整個洛陽地勢最高的地方,紫薇城。
![最成功的失敗者,他用一首詩開啟一個時代,陳子昂《登幽州臺歌》](http://p2.ttnews.xyz/loading.gif)
正在紫薇城最高點上坐著的,是前無古人的一位女皇帝,武曌。
太僕卿來俊臣啟奏說,今天有人報告,說某位大臣講了大逆不道的話。
又有誰要進詔獄了,他真的有罪嗎?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來俊臣說有罪,那麼他就有罪。這似乎成了近幾年的日常,沒人敢說話,誰都不想受牽連。
來俊臣正在等待武則天的指示,此時,卻有一個人從人群中站了出來。
他朗聲說道,陛下,臣聽說古代明君,重慎刑罰,如今一人被訟,百人入獄。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陛下為何不敬承天意,以澤恤人呢?
雖然站滿了人,可聲音卻像一個彈球,在偌大的宮殿裡來回反彈,打碎了群臣的沉默。
眾人轉頭觀望,試圖尋找聲音的源頭,此時一道強烈的陽光照進宮殿,一個逆光的身影站在隊伍的末尾,彷彿披著一層佛光。
來俊臣努力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官員,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彷彿一個巨人,無所畏懼。
他叫陳子昂,是一名八品小官。
— 2 —
陳子昂的人生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公元661年,陳子昂出生在四川射洪縣。陳家是當地有名望的大戶人家,其先祖是西漢輔佐劉邦的陳平,從六世祖開始,因晉滅蜀不再出仕為官。
可考取功名,重耀門楣,仍然是陳家幾代人的願望。陳子昂的父親陳元敬能力有限,只是鄉貢明經擢第,只好寄希望於下一代。
陳元敬經常會和家族裡的小輩談起先祖的功績,可陳子昂從沒想過讀書,只是想成為一名俠客。
俠客具體是什麼?當時的陳子昂只認為是劫富濟貧,可他自己就是個富二代,所以鄉里其他的富人倒了黴。
陳元敬該想的法子都試過,可陳子昂就是放不下他的俠客英雄夢,無奈,陳元敬只好對侄子陳孜說:
“吾家雖儒術傳嗣,然豪英雄秀,濟濟不泯。常懼後來光烈,不像先風。每一見爾,慰吾家道。”
幸好在你身上,還有老陳家先祖的風範啊。
也許是陳孜的死觸動了陳子昂,也許是他成為了家族唯一的希望。
陳子昂在十八歲的時候,解散了他的俠客團伙,獨自動身,前往長安國子監讀書。
陳子昂可能是個天才,因為和大部分詩人相比,他的科舉生涯都算是相當順利的,雖然考了三次才考上進士,但他讀書也不過三年。這就相當於一箇中學文憑也沒有的人,復讀了三年,就考上清華了。
然而大部分考生雖然中了進士,也要等機會才能當官,等個五年八年的也很正常。
陳子昂抓住了一次“不尋常”的機會。
公元683年,也就是陳子昂進士及第的前一年,大唐發生了一件大事,唐高宗李治駕崩了。
繼位的是唐中宗李哲,但他的身邊,還坐著一位“天后”,武則天。
李治死前留下兩句話,一句是:
“蒼生雖喜,吾命危篤。天地神祗,若延吾一兩月之命,得還長安,死亦無恨。”
還有一句是:
“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
於是出現一個微妙的局面,武則天的勢力在洛陽,李唐的根基在長安。
武則天是一百個不願意回到長安,可臨了都不讓高宗葉落歸根,這以後要落多大的話柄?
唐中宗是一百個不願意留在洛陽,可遺詔說了大事要聽天后,自己也不好硬來。
這時候雙方的支持者們就開始活動了,一個說回長安,一個說留洛陽,大家明面上談的是靈柩遷移的事,可實際上,只要是對方那派的意見,甭管怎麼說,就是反對。
就在此時,有個人上了一份奏書,打破了這個僵局。
上書的就是陳子昂,他寫了一篇《諫靈駕入京書》,力陳靈柩遷移回長安的弊端,言辭懇切,有理有據,文采斐然。
皇帝問起陳子昂是誰,是不是天后的人?結果連個官都不是,也不好發作。
武則天也看到了這篇文章,結果沒幾天,陳子昂的這篇文章已經傳得洛陽城人人皆知。
最後,權力的中心仍然是在洛陽,武則天親自接見了年輕的陳子昂。
那一年,陳子昂成為了麟臺正字,雖說只是個正九品下的小官,但由於受到天后的器重,一時風頭無二。
也就在同年,唐中宗被人從寶座上拉下馬,只當了三十六天的皇帝。
— 3 —
在經歷過垂拱時期的老臣們眼裡,陳子昂這個官能當到現在,完全是一個奇蹟,不,其實他還活著,就已經是奇蹟了。
當年把唐中宗從乾元殿拉下馬的禁衛軍中,有幾個士官領了賞錢就去酒樓喝酒,可能是喝多了,其中一人發牢騷,那麼大的事,才給那麼點封賞,早知道就擁護廬陵王了(廬陵王就是唐中宗)。
大家當時也只是發發牢騷,都沒當回事,結果其中一人偷偷回去告了密。沒過多久,大隊羽林軍衝到酒樓,所有人都被處死,那個告密的,被授予了五品官。
這事情很快傳遍了洛陽,沒人關心被處死的禁軍,人們只知道,告密就可以升官發財。
武則天還規定:
“有告密者,臣下不得問,皆給驛馬,供五品食,使詣行在。雖農夫樵人, 皆得召見,廩於客館,所言或稱旨,則不次除官,無實者不問。”
告密的還給報銷路費,失實的也沒責任。
《資治通鑑》記載:
“告密之端自此興矣。”
在告密這件事上,最有的天賦的那個人,名叫來俊臣。
來俊臣劇照
一個人有秘密會被告,假如沒有秘密就不會被告了嗎?
不,來俊臣會想盡辦法羅織罪名,為此,來俊臣還把他的方法,系統化地整理出來,就成了《羅織經》。從此,告密成了可複製的經驗,效率提升,告密隊伍也擴充壯大。
有一段時間,整個洛陽城,生意最好的就是棺材鋪。有的大臣早上上朝,下午就被殺了,導致後來大家都得提前準備好棺木,以免排不上號。
在這種情況下,敢於說真話,是需要勇氣的。
陳子昂本以為這是最好的時代,而武則天就是自己的伯樂。
在他的感遇詩裡這樣寫到: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坦率講,武則天在任期間,對於人才的選拔是不遺餘力的。
唐代繼承了隋朝的科舉制度,但初唐時期,要通過科舉其實不光看成績。
有一個重要途徑是干謁行卷,所謂干謁就是把自己寫的詩提前拿給考官過目,考官如果覺得不錯,那在閱卷時看到考生名字,自然會有印象。
這本來是避免讓考生一卷定終身的好舉措,結果有不少人走歪路,考官也變相收受賄賂。
武則天大力整頓科舉,一方面打擊作弊,另一方面,她首創“殿試”,就是最後一關由皇帝自己來把關,其次,她規定考卷要“糊名”,這樣關係戶自然也無從作弊。
由於科舉更加公平,也讓很多像陳子昂這樣的“寒士”,可以打破士族壟斷,進入官場。
武則天也一度以為陳子昂是自己這邊的人,其實連李唐陣營的人都這樣認為,然而他們都錯了。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陳子昂還是那個“俠客”。
對於武則天任用酷吏,屠戮功臣,陳子昂就沒少提過意見。
他有一首感遇詩:
呦呦南山鹿,罹罟以媒和。
招搖青桂樹,幽蠹亦成科。
世情甘近習,榮耀紛如何。
怨憎未相復,親愛生禍羅。
瑤臺傾巧笑,玉杯殞雙蛾。
誰見枯城櫱,青青成斧柯。
直接抨擊武則天任用小人酷吏,以致於連親人之間都要互相陷害。
他還寫過一篇《諫用刑書》,抨擊武則天大興詔獄,其中更是直言:
“今陛下不務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
對此,武則天表示,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這毫無意義。
— 4 —
退朝後,來俊臣問武后,今日之事是否要追究?
就按你的意思辦吧。武后隨後說道。
臣問的是陳子昂。
和陳子昂接觸多了,武則天發現,陳子昂很單純,甚至單純地有些可笑。
武后很冷血,但並不傻,朝廷裡的每個人背地裡在打什麼算盤,她都知道。來俊臣這些酷吏幹了什麼勾當,她也知道。
可是,陳子昂這個人,有什麼說什麼,一點都不加掩飾。往好了說,這是耿直,往壞了說,這是沒頭腦。
整個朝廷誰都可能掀起風浪,唯獨他不會。
做官的第十年,陳子昂從九品升到了八品,職位是右拾遺,主要工作是給皇帝提意見。當然意見管意見提,採納的次數仍然是零。
對武后來說,陳子昂就是個花瓶,證明武后會聽取意見的花瓶。
這一年,陳子昂終於也進了詔獄,有人覺得他話太多了。雖然很快被釋放,但經過“敲打”的陳子昂覺得,這也許是最壞的時代。
不過很快,陳子昂又得到了一個機會。
公元696年,帝國東北部的契丹部落叛亂,契丹人首領李盡忠和孫萬榮揭竿而起。
武則天派去平定的將領高達二十八人,外加一個安撫使武三思,之所以派那麼多人,不是因為唐軍兵強馬壯,而是朝中無人可用,名將們要麼已經被殺了,要麼還關在詔獄裡。
結果唐軍慘敗。沒辦法,增援吧。可派的還是武家人,武攸宜。
看到國家有難,陳子昂主動請纓。
— 5 —
公元696年,陳子昂作為隨軍參謀和大軍一起抵達前線。
武攸宜雖然是總管,但負責打仗的是前一年剛被貶為庶人的名將王孝傑,戰事吃緊,不得不重新啟用。
可是目睹過武攸宜的指揮能力後,陳子昂急得不行,屢次和武攸宜建議與王孝傑配合進攻。
開始武攸宜還是客氣地拒絕,可陳子昂每天都來,煩到不行的武攸宜把陳子昂降為軍曹。
最後王孝傑帶領十七萬大軍北上征討契丹,而武攸宜則駐守在漁陽(今天津薊縣),說是駐守,其實是等著收割勝利果實。
當年三月,前方傳來消息,唐軍中了契丹人的埋伏,全軍覆沒,王孝傑墜崖身亡。
武攸宜傻了,接著契丹奪取了幽州,武攸宜以多打少又被殺得大敗,從此死守漁陽城。
陳子昂是真急了,冒著違抗軍令的風險,和武攸宜說,給我一萬兵馬,我願為國盡忠。
和他前三十七次進言一樣,這一次結果還是失敗。
他登上了漁陽城的城樓,遙望著遠處的幽州。
這一年北征,他將自己的所見所感寫成七首詩,送給了好友盧藏用,也就是《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其中反覆提到的,就是燕昭王和黃金臺:
南登碣石阪,遙望黃金臺。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1000年前,燕昭王為了招攬人才,築起黃金臺,各國群賢聚集燕國,史載:
“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
陳子昂似乎看到,有一群人從他身邊走過,意氣風發,神采奕奕。其中有人向他揮手,招呼陳子昂一起來啊。
燕昭王劇照
他們一起上了黃金臺,迎面就是燕昭王,親自下臺來迎接他們,燕昭王拉著陳子昂的手,說道:
伯玉啊,國家就拜託你了。
陳子昂激動地還禮,抬起頭來,卻發現四周空無一人。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牆上只有他一個人,風吹來一陣孤獨,夾雜著些許憂愁,些許惆悵。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他想起這十四年為官生涯,洛陽越來越氣派,新造的明堂氣勢恢宏,甚至超過了長安。
可朝廷卻陷入了一種怪相,尖銳的批評變成委婉的建議,委婉的建議變成群體的沉默,群體的沉默變成心裡的秘密,朝廷裡終於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讚美。
在這樣的朝廷裡,陳子昂終於成為了一個“異類”,他沒有朋友,沒有同伴,他一個上朝,一個人散朝。
在一片讚美聲中,大唐迎來了又一次的盛世繁華。
和已經滅亡一千年的燕國相比,哪個才更好?
在大唐帝國這一曲讚歌中,陳子昂奏響了最激烈的“噪音”。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場叛亂以一種奇怪的結局收場,突厥自甘奮勇幫大唐平亂,條件是,單于都護府轄下的六州土地和人口,允許突厥可汗家族和武周皇族通婚。
在一番割地賠款的操作下,陳子昂和隊伍一起“凱旋”,第二年,他辭官回到四川。
四年後,被陷害入獄,病卒於獄中。
陵城村的一處酒家裡,一個白衣少年剛喝完酒,準備結賬。店小二看著桌上的劍,問他,大俠這是要去哪?
長安。
去長安幹嗎?
皇帝要讓我做官。
說完,拿起劍便離開了。
一臉愕然的眾人遠遠地只聽到兩句:
“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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