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議白菜

朋友阿英對我說,你該寫寫大白菜,大白菜雖極普通,但它卻像飽學的白衣書生,無名有品,無位有尊。其性雖淡泊,其味卻無窮。

杂议白菜

我同感。隨園老人袁枚在《隨園食單·須知單》中有言:“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大白菜能百搭百合,卻不失其本真。

阿英是我天命之年後結識的朋友。與他相交,我破了“人到中年不交友”的常規。大半生過去了,已閱人無數。勿庸置疑,人的年齡與人的複雜程度成正比。這裡不是想去驗證那句子曰:“老而不死謂之賊”的名句,說人老了就有多壞。只想說,人老了,老眼昏花的視力已難辨清他人的面目,即便有此願望,也需戴上一副眼鏡,而這副眼鏡不同於一般老花鏡,它是傳統社會戒備之心的產品,鏡架材料是教訓,鏡片材質為多疑。戴上它可“有病沒病,防風通聖”,起到增強免疫,預防煩惱之功效。

還有一層意思,“從來喜憂參半事,不忍靈前哭故交”(這二句是我脫口而出的即興之作)。 交友,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之樂,亦有“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之傷感。人步入暮年,交友自然屬於減法,一個朋友,一份牽掛,得失苦樂相等。何苦再多尋一份煩惱呢!

杂议白菜

最欣賞清代才子納蘭性德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柬友》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多美的詩詞,百讀不厭,常讀常新。然而,詩詞再好,不能當飯吃。人畢竟要食人間煙火的。某種情況下,還是大白菜實惠。對大白菜的最早的印象,是母親說的一個故事。那是1960年,那時,幾乎家家清鍋冷灶,人人腹中空空。如果,人的思緒可視,那滿大街漂浮著的一定是饅頭、窩頭、麵條、烙餅等實打實的充飢食物。吃,成了活人最牽腸掛肚的頭等大事,飢餓讓人迴歸獸性,為維繫生命不認親情。幾乎家家配備桿秤,每人每餐斤兩分明,有的甚至把口糧上鎖保管。夫妻分夥分灶,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本家有個親戚,夜半,閨女悄悄起床,掀開她母親的櫃子想偷點大米,沒料到,老太太睡覺都睜著眼,一聲斷喝:“幹嘛呢?挨刀的(dei)。”嚇得閨女屁滾尿流地滾回了被窩。

杂议白菜

某天,母親下班回家,走過德勝門,看見街邊扔著幾個白菜幫子,老蔫乾枯。母親想,這個洗淨後可以吃。腳步停住了,旋即,又覺得,一個年輕的職業女人在大街上撿垃圾,多沒面子。繼續走,可那幾個醜陋的白菜幫子卻在腦子裡不停地盤旋,彷彿有魔力般吸引。定量的糧食少的可憐,大人孩子都吃不飽,也沒有的吃。應該撿回去。無論如何,畢竟是能吃的東西。都餓,誰笑話誰?

急匆匆迴轉。沒了。地上很乾淨。被人撿走了。前後幾分鐘。

許多年過去了,母親對這件事,記憶猶新,耿耿於懷。

杂议白菜

我讀小學時,常去找一個叫吳自有的同學一同上學。那會兒半個涼窩頭就是早飯了。可一進吳同學的家,卻時常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個饅頭或者窩頭就著半盤醋熘白菜吃。一口飯,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看得我直咽口水。我這個同學最愛吃醋熘白菜。他媽經常做給他吃,而且多做,每每剩下半盤,留給他享用。

早點還有菜,夠講究的。我心生羨慕。有實證,吳同學長得肥頭大耳。我卻很瘦弱。對我來說,那盤炒白菜要比課堂上的生詞更有誘惑力。

一天,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有隻大黃狗追著咬我。醒後,對母親說了夢境。母親囑咐我說,今兒去上學一定要“貪暱兒”(安分),不能惹事。我點點頭。

一上午,我都老老實實的,相安無事。中午放學,忘記為了什麼,就與吳同學發生了口角,後來,打了起來,他把我的臉都抓破了。回家後,母親說,我囑咐你什麼來著,怎麼都忘了?夢到狗,有是非。瞧,給你臉抓的。

吳同學的媽抱著兩棵大白菜來我們家了。說兩人挺好的,怎麼打起來了。家裡也沒什麼,小有的爸爸從單位買來的玉田菜,你們嚐嚐。

母親笑著說,您還這麼多禮兒。沒事,小孩子,沒一會兒就又湊到一塊了。

杂议白菜

吳嬸送來的白菜,顆不大,菜頭尖,錐狀。我頭一回見。母親說,玉田菜幫兒薄,甜口兒。我說想吃炒醋熘白菜。

食無定味,適口者珍。那天母親做的醋熘白菜,味道不滅,記憶一生。

小孩子不懂記仇,沒幾天我又和吳同學一起上學了。可這之後,我變得很迷信,一旦我夢到狗。我就會很忐忑,會很小心地度過這一天。

小學三年級,亂哄哄的“文革”來了。一天,衚衕裡貼出幾張大字報。運動也波及到了吳同學家。大字報揭發吳同學父親是壞分子,要揪出來專政。許多人圍著還散發墨汁味兒的大字報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看見吳同學從家裡出來了。兩眼紅腫,低著頭走到大院兒裡,對著我們幾個孩子說:“反正也不是親的。”

我似懂非懂,回家問母親。母親說,他父親不是生父,他是他媽帶過來的。小,也懂趨利避害,天性。

上世紀70年代我下鄉,曾一度吃過沒有一星油水的白菜湯。眼淚不由自主地滴進碗裡增加味道。雖說無滋少味,可畢竟還有白菜。

元代忽思慧在《飲膳正要》中寫的:“白菜,味甘,溫,無毒。主通腸利胃,除胸中煩,解酒毒。”

說白菜,論朋友。我和阿英的關係有如白菜。即便沒有油水,有淚水增味兒亦可度日。有日,一起喝酒。我說,都好好活著。我再陪你20年。阿英隔著眼鏡片瞪著眼睛直勾勾的看我,沒說話,端起酒杯,一口,見底了。

杂议白菜

冒著呼嘯的北風排隊買儲存菜在今天看來像天方夜譚。凍疼的耳朵在僵直的手裡如死緩的犯人,麻木的雙腳跺在硬硬的地上生疼入骨。包裹在藍色、軍綠大衣裡的眾生在山樣的白菜垛前蠕動,散去,人和白菜一同苦樂。迫人浮想白菜人生。

白菜可以和愛國聯繫到一起。特殊的年月,白菜生產過盛也會發起一場運動消耗。拉起標語,張貼口號來鼓動單位、個人踴躍購買。美其名曰:“愛國菜”。白菜演變成一種福利,被喜笑顏開當家作主的群眾領回家,愛國之情自然生成。

在我們生存的地方,白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蔬菜了,白菜與飽經滄桑的國人一樣,都被賦予了超乎尋常的靈性。

不管阿英怎麼想,反正我認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