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悲劇因素的消解,看《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引言

“西廂故事”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元稹《鶯鶯傳》到王實甫《西廂記》的演變過程歷來深受研究者重視。一般認為,產生於宋金時期的《董西廂》就基本在敘事層面完成了“西廂故事”的重塑,沿用《董西廂》敘事框架的《王西廂》則因更高的藝術成就而成為“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的典範(因此本文亦主要以《王西廂》為例進行分析)。

從敘事層面來說,從《鶯鶯傳》到《西廂記》呈現出了一個由悲到喜的變化,這是無可爭議的。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鶯鶯傳》並不像《霍小玉傳》一樣是純粹的悲劇,《西廂記》亦並非純粹的喜劇。事實上,“始亂”這一因素在《西廂記》中亦是一個悲劇根源。

透過悲劇因素的消解,看《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西廂記》畫本封面

此時出現了一個問題,《西廂記》是如何消除“始亂”這一悲劇因素的?通過分析文本,不難發現《西廂記》是通過一系列外力的幫助來消除悲劇因素的,這在敘事上表現為“巧合”。元稹的《鶯鶯傳》其實亦做了消解悲劇因素的努力,不過它採取的方式是將罪過歸結到鶯鶯身上。而在另一部唐傳奇《李娃傳》中,白行簡卻用了“巧合”的方式在敘事層面消解悲劇因素。因此,我們有理由將《李娃傳》和《西廂記》放在一起,在敘事層面上進行比較分析。

一、從一個人的喜劇到兩個人的喜劇

在“西廂故事”中,“始亂”是一個永恆的悲劇根源,因為它挑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正當”的封建婚姻觀。在《鶯鶯傳》和《西廂記》中,元稹和王實甫都對消解這一悲劇因素做出了努力。不過,因兩人採取的策略不同,《鶯鶯傳》最終成為了一個人的喜劇,而《西廂記》則成為了兩個人的喜劇。

1. 《鶯鶯傳》:一個人的喜劇

從愛情的角度來看,《鶯鶯傳》講述了一個“始亂終棄”的悲劇故事。但值得注意的是,“終棄”其實並非《鶯鶯傳》的最終結局,“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才是。從個人情感的角度來看,《鶯鶯傳》亦不是一個純粹的悲劇,因為張生以“忍情”完成了自我救贖,而崔鶯鶯則“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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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傳》

張生以“忍情之說”說服自己以及他人,從而贏得“善補過者”之名,因此《鶯鶯傳》的結局對於張生來說是喜劇性的。所謂“張生怨念之誠”雖透露出了他的遺憾與矛盾,但這無疑幾乎完全被“善補過者”之名所消解。因此,張崔之戀對張生來說不過是一種考驗。換言之,張生投身愛情之中只是一個過程,而非最終目的。它的最終目的是抽身其中,以完成自我救贖。

反觀崔鶯鶯,在元稹的敘述策略之下,她一開始就揹負了“始亂”之名,又經一系列鋪墊,“終棄”似乎也來得理所當然。而在被拋棄之後,崔鶯鶯又馬上成為了別人的好妻子。但所謂的“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過是無視鶯鶯真實情感之語,亦是元稹為張生所作的開脫。試問,崔鶯鶯既已愛得如此深,如何就能如此迅速地移情於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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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畫像

不難看出,《鶯鶯傳》通過將“始亂”之名強加於崔鶯鶯身上,憑藉“忍情說”將張生“終棄”的行為合理化,最終使張生單方面得到了圓滿的結局。換言之,《鶯鶯傳》只不過是張生一個人的喜劇。

2. 《西廂記》:兩個人的喜劇

在《西廂記》中,張崔私情同樣面臨著巨大挑戰,至少有三大悲劇因素潛藏於其中:其一為崔鶯鶯已經許配給他人;其二為張崔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別;其三為作為大家閨秀的崔鶯鶯難以正視自己的私情。

事實上,《西廂記》中諸多較為悲情的場面正是由以上所列舉的幾大悲劇因素造成的。如“張君瑞害相思”是因為崔母不承認張崔之情,而崔鶯鶯又不敢正視自身情感從而屈從於母親。如“長亭送別”是因為崔家“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張生不得不進京赴考。如“鄭恆撥亂”是因為崔鶯鶯與鄭恆有婚約在先,鄭恆咽不下這口氣從而從中作梗。也就是說,張崔之戀要想得到圓滿結局,首先要過了崔鶯鶯這一關,其次要過了崔母這一關,最後還要過了鄭恆這一關。

透過悲劇因素的消解,看《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長亭送別

那麼在《西廂記》中,這些悲劇因素是如何得到消解的呢?通過分析文本,不難發現《西廂記》是通過一系列外力的幫助來消除悲劇因素的,這在敘事上表現為“巧合”。

《西廂記》中的一巧是崔鶯鶯有紅娘這個機智勇敢、樂於成人之美的丫頭,紅娘不僅以真誠和智慧贏得了張生與崔鶯鶯的信任,使得他們鼓起勇氣走到了一起,還義正言辭地使崔母被折服。《西廂記》中的二巧是張生和崔鶯鶯互生情愫之後恰逢叛將前來搶崔鶯鶯,而張生恰好與白馬將軍有舊,恰好又有僧人法聰願意前去送信。《西廂記》中的三巧是鄭恆撥亂恰好是在張生中了狀元歸來之時,恰好又有白馬將軍替張生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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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鶯鶯與紅娘

不難看出,正是這一系列的巧合使得《西廂記》中的悲劇因素得到了消解,使得張生和崔鶯鶯這段“始亂”之情最終得到了“終成眷屬”的圓滿結局。

二、《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在“西廂故事”的起點《鶯鶯傳》中,元稹通過將“始亂”之罪歸結到崔鶯鶯身上,最終使張生個人得到了一個較為圓滿的結局;在《西廂記》中,作者則在敘事上安排了一系列巧合,最終使男女雙方得到了圓滿結局。在另一部唐傳奇《李娃傳》中,白行簡亦是通過同樣的方式使得鄭李之戀的悲劇因素得以消解,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西廂記》在敘事方法對《李娃傳》的繼承。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西廂記》相較《李娃傳》亦有明顯的突破。

透過悲劇因素的消解,看《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李娃傳》

1. 《李娃傳》:通過巧合消解愛情故事中的悲劇因素的起點

《李娃傳》講述的是鄭生和李娃之間的愛情故事,前半部分為悲劇,後半部分為喜劇。鄭生進京赴考居於長安期間,與名妓李娃相遇並生活在了一起。不久之後,鄭生資財耗盡,李娃配合鴇母設計甩掉了鄭生。鄭生被喪葬鋪裡的人所救,併成為了一位唱輓歌的歌手。不料,鄭生之父滎陽公發現了鄭生墮落至此,將之毒打了一頓,鄭生從此淪為乞丐。一天,鄭生和李娃重逢了,李娃為自己贖了身,並和鄭生生活在了一起。在李娃的照料下,鄭生髮奮讀書考取了功名。滎陽公不僅和鄭生重歸於好,並且認可了李娃。李娃嫁給鄭生之後,恪守婦道治家有條孝順父母,最終被封為汧國夫人。

在《李娃傳》中,主要存在著兩大悲劇因素:一是貴族公子落難,二是娼妓之流難以被貴族認可。那麼在《李娃傳》中,這兩大悲劇因素是如何得到消解的呢?

透過悲劇因素的消解,看《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李娃傳》越劇劇照

鄭生第一次落難被移到喪葬鋪之後,“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這是第一個巧合。鄭生第二次落難之時,“其師命相狎暱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這是第二個巧合。鄭生淪為乞丐之後,“至安邑東門,循裡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這是第三個巧合。李娃送鄭生赴任,“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這是第四個巧合。鄭生與父和解之後,滎陽公竟“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這是第五大巧合。

正是這些巧合,一步一步使鄭生這個落難公子得到拯救,也使李娃這個煙花女子得到家長認可,這段愛情悲劇也最終變成了愛情喜劇。

2. 《西廂記》相較《李娃傳》的突破之處

《李娃傳》通過一系列巧合,化悲劇為喜劇,使得鄭李的愛情悲劇變成了喜劇。《西廂記》同樣是通過一系列巧合,將《鶯鶯傳》的愛情悲劇變成了大團圓的喜劇。由此,我們有理由認為《西廂記》在敘事方法上對《李娃傳》有所繼承。

透過悲劇因素的消解,看《西廂記》對《李娃傳》的繼承與發展

《西廂記》插畫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李娃傳》中悲和喜是相對割裂的,悲處只有悲,喜處盡是喜,從悲劇到喜劇的轉變亦較為突兀。這主要是因為作者在敘述之時將悲劇因素和喜劇因素割裂開來,使得作品前半部分呈現為完全的悲劇,後半部分呈現為純粹的喜劇。

在《西廂記》中,作者雖然同樣是採用一系列巧合消解悲劇因素,但悲劇因素和巧合卻並未割裂開來,而是融合在了一起。因此,我們看到《西廂記》中的鄭生和崔鶯鶯在互生情愫之後遇上了退敵之喜,在退敵之喜後又遇上了崔母賴婚之悲,在崔母賴婚之悲後又得到了紅娘之助,在紅娘之助後又遇上了離別之悲,在離別之悲後又遇上了高中之喜,在高中之喜後又遇上了小人作亂,在小人作亂後又再次得到了白馬將軍之助。這種悲中有喜、喜中有悲的敘述方式,是《西廂記》在《李娃傳》基礎上所作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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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插畫

此外我們還應注意到,在女性人物的塑造及愛情觀方面,《西廂記》相較《李娃傳》亦有明顯突破。在《李娃傳》中,李娃並未展現多少主動追求愛情的成分,與《鶯鶯傳》中的崔鶯鶯較為相似。因本文主要講敘事方式,故此處不展開議論。

結語

《鶯鶯傳》是張生一個人的喜劇,是崔鶯鶯的悲劇,是愛情的悲劇。《李娃傳》則通過一系列巧合,完成了由悲到喜的轉變。《西廂記》則在《鶯鶯傳》的情節及《李娃傳》的敘事方法基礎上,將悲與喜相融合,最終使悲劇因素得到消解,是張生和崔鶯鶯終成眷屬。

參考文獻

  • 元稹 《鶯鶯傳》(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 白行簡 《李娃傳》(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 董解元 《古本董解元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 王實甫 《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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