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生來理解“引進落空合即出”

“引進落空合即出”,語出王宗嶽所作《打手歌》。全句“引進落空合即出,沾粘連隨不丟頂”,為倒裝句,按照因果順序排列,應是“沾粘連隨不丟頂,引進落空合即出”。對於太極拳推手技術而言,“沾粘連隨不丟頂”是貫徹捨己從人,以順避害、以迂為直原則,順勢借力,以靜御動、以柔克剛、以小勝大、以弱勝強、以無勝有,實施“引進落空合即出”的效益基礎和保障。

“引進落空,借力發人”是太極拳技術的核心,是以柔克剛的生動體現,是太極拳最具特色的技擊手段。推手的基本運用過程,就是不斷的“引進落空合即出”,不斷的變化勁路,不斷的適應新的形勢變化的過程。

“引進落空”和“借力發人”是互不相同又聯繫緊密的兩個概念。表面上看,前者是防守,後者是進攻;在防守中“引進落空”形成“我順人背”,再“借力發人”。但實際運用中,由於“陽不離陰,陰不離陽”,全然是另一回事:“引進落空”使泥牛入海,何嘗不是進攻;“借力發人”追風趕月,使敵勁憋悶窒息任我捉弄、擺佈,亦有防守、勝似防守之意。

“引進落空”重在“引化”,引中有化,化中有引或引化同用,目的在於“誘敵深入”使之“落空”;“借力發人”可借力、可不借力,可借力不發人或借力發人同時並舉,一切視情況變化而變化,視情況變化而運用。

我用一生來理解“引進落空合即出”


懂勁高手的“引進落空,借力發人”形式變化萬千,概括起來可歸納為三種情況:曰打來勁,曰打去(回)勁,曰打悶勁。

打來勁即彼用勁力襲(擊)我,我順彼勁射線方向用捋(或採)手製之,使彼勁落空,懸足、失重向我身後跌(栽)倒,俗稱“狗吃屎”,襲勢越猛,跌栽越烈,謂之打來勁;打去(回)勁即彼勁襲(擊)我落空,懸足、失重欲跌受阻,必然自我調整、平衡回(收)撒,我順其回(收)撒射線方向用擠(或按)手同向,同速、同步借力發人,謂之打去(回)勁;打悶勁即彼我雙方沾(粘)接瞬間,彼勁未出,我勁先到,使彼勁力憋悶,如出殼雞雛啄不開蛋殼而窒息,即拳論所說“彼不動,我不動,彼微動,我先動”,憑懂勁體驗方向,順勢同向、同(等)速、同(等)步發人,謂之打悶勁。須注意的是,無論打來勁、打去(回)勁,還是打悶勁,都須建立在“沾粘連隨不丟頂、懂勁基礎上,使彼我雙方的勁力同向、同(等)步、同(等)速,以致(彼我)雙方的運動軌跡妙若天成,完全(整)合二為一,形成類似物理力學中的“共振”,方能(可)施為;尤為注意打悶勁,我意須在彼(敵)先,以保證“彼不動,我不動,彼微動,我先動”,使彼(敵)勁憋悶窒息任我捉弄、擺佈。

筆者12歲接觸武術,15歲在北京(通州)潞河中學上高中時,拜京城名家張虎臣先生為師,專攻楊(少候)式小架太極拳,數十年學拳、練拳、教拳生涯,感悟、體驗與理解“引進落空合即出”,過程十分曲折、複雜的:

“引進落空合即出”的引化、牽引,落空,即出——就出,不難理解,惟獨“合即出”的“合”字是何含義,翻閱古今多家詮註,皆不如、不及、不合吾意,百思不得其解,乃至長期感到苦惱、彷徨。

15歲——24歲學練太極拳時,筆者是師門年齡最輕、學歷最高的弟子,師承及文化程度原因,對太極拳著作、拳理比較留神、關注,且當時恩師健在,可惜那時年紀輕、思維欠缺,好多事不敢問,不及問,想不起問;

25歲——35歲文革十年,家庭落難,沒有心思練拳,顧及不上對拳論、拳理的學習、探討與研究;

36歲——45歲,文革結束改革開放開始,邊工作邊練拳、教拳,生活穩定,拳論、拳理的學習、探討與提高成為常態,但此段恩師去世,拳論拳理、拳義失去導師,全靠自已猜測摸索、苦思冥想。對“引進落空合即出”的“合”,只能簡單、泛泛理解為“在實戰中捨己從人誘敵深入,‘沾粘連隨不丟頂’將彼(敵)引進落空,得機得勢時,整合自身勁力對彼(敵)發放。”明知與真正的“引進落空合即出”相差有距,但想不出,道不得,不知如何理解、解釋為好。

約在50歲左右的一天,再讀武秋瀛(按:武秋瀛,名武澄清,字霽宇,號秋瀛。生於1800——1884年。武式太極拳創始人武禹襄的哥哥,在太極拳研究上,與武禹襄各有論述)的《釋原論》言:“引勁落空,四兩撥千斤。合即撥也,此字能悟,真有夙慧者也。”此論使我如獲至寶。其甥李亦畲《走架打手行功要言》更言:“能引進落空,能四兩撥千斤。不能引進落空,不能四兩撥千斤”。二人俱為太極拳界泰斗兼理論家,所言自然代表太極拳界頂尖水平。


我用一生來理解“引進落空合即出”


然儘管對武秋瀛、李亦畲等前輩非常崇敬,但翻閱漢語詞典、辭海,怎麼也無法將“引進落空合即出”的“合”字、“四兩撥千斤”的“撥”字二者聯繫起來。“四兩撥千斤”、“一巧破千斤”是中國武術各門派的共同特長和追求,不是太極拳自身所獨有的專利。“撥”是巧,是有意,是造作;不是靈,不是自然,不是無為。“四兩撥千斤”的“撥”與王宗嶽拳論中的“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人不知我,我獨知人”不符,與“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進之則愈長,退之則愈促”相左;與太極拳“捨己從人,引進落空,順勢借力”的拳理相背;與“有法而無法,無法而盡法,無意而盡意”,與“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沾”相悖。“四兩撥千斤”的“撥”字無法解釋“粘即是走,走即是粘。陽不離陰,陰不離陽,陰陽相濟,方為懂勁”。鑑於上述,筆者對武秋瀛“引進落空合即出”的“合”字作“撥”字解,產生了懷疑,認為武秋瀛所論與《宋(書銘)譜-授秘歌》所述“無形無相,全體透空。應物自然,西山懸磬。虎吼猿鳴,水清河靜。翻江播海,儘性立命。”相去甚遠;與武禹襄拳論“須要從人,不要由已,從人則活,由已則滯---由已依人,務要知已,乃能隨轉隨接;以已粘人,必須知人,乃能不後不先。精神能提得起,則無遲重之虞;粘依能跟得靈,方見落空之妙---往復須分陰陽,進退須有轉合。機由已發,力從人借。發勁須上下相隨,乃一往無敵”亦不相合。筆者以為“四兩撥千斤”之“撥”,可解釋以巧勝拙、以小勝大、以弱勝強,不能解釋以無勝有,以靜御動;用“撥”制大(巨)力帶有偶然性,不俱備必然;“撥”動是從已而動,不是舍已從人,跟(隨)著彼(敵)方動;“撥”意有違“無過不及,隨曲就伸”;“撥”是動作,作動詞用,“合”為容量單位或作合攏、接合、符合、閉合解,二者詞義上的差異,似並不能等用、同用。


我用一生來理解“引進落空合即出”


“察四兩撥千斤之句,顯非力勝”、“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引進落空合即出”,三句太極拳常用語皆出自王宗嶽筆下,應該是三個不同概念:“察四兩撥千斤之句,顯非力勝”,言觀察四兩撥千斤,小力勝大力例句,顯然不是拙力所為,而在於取智、取巧;“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言彼(敵)用巨力打我,我牽動(極輕)四兩巧妙地撥動千斤,順勢借力,有“牽一髮而動全身”之效;而“引進落空合即出”當有更廣闊、更深層含義,筆者認為只有太極拳的舍已從人,沾粘連隨不丟頂,知覺靈敏,懂勁水平“羽不能加、蟲不能落”,達神明、從心所欲,“人不知我、我獨知人”境界,順人之勢、借人之力,方能說的清楚、明白。上述“察四兩撥千斤之句,顯非力勝”,語出王宗嶽所撰《太極拳論》;另外兩句出自王宗嶽所撰《打手歌》。奇怪的是同為王宗嶽文筆,《太極拳論》用語邏輯嚴謹,推理嚴密,文字準確,概括力、表現力極強,寫作堪稱典範文章;而《打手歌》雖只有短短三句:“掤捋擠按須認真,上下相隨人難進。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引進落空合即出,沾粘連隨不丟頂。”如武秋瀛所注“引進落空合即出”之“合”作“撥”字解,則短短的《打手歌》除第一句外,二三句都在說四兩“撥”千斤,如此重複、羅嗦,具有深厚傳統中國文化功底兼太極拳技造詣極深的王宗嶽,不可能犯如此錯誤---因此,筆者認為武秋瀛“引進落空合即出”的“合”字詮註有誤。


接近花甲年的一天,筆者與弟子推手講述原理,無意間冒出一句“落井下石”成語,語出後猛然自我驚醒,這不正是我苦思冥想幾十年“引進落空合即出”的“合”意嗎?試想:要使落井人即刻井下斃命,下井落石須與落井人同向、同速、同時到位。落石早到,落水的人未到,不行;落水人先到,落石後到,人可躲避落石,也不行;必須是彼我雙方即落水之人與下井落石雙方,同向、同速、同步合力、二者運動軔跡完全合二為一,方成。於是,此事換來了筆者對“引進落空合即出”最新詮註:“捨己從人,沾粘連隨不丟頂,順勢借力誘敵深入,不斷根據敵(彼)勁方向、速度、輕重的變化而同向、同步等速的隨(同)彼(敵)變化,使彼(敵)我運動軔跡完全(整)合二為一,在二者(雙方)合勁(力)作用下,敵(彼)落空失足、懸身,必然跌(摔)出。”譬如船本順風、順水,我又在船上揚起風帆,船所以快,是彼方的順水、順風船和我方的揚帆,二者“合力”作用結果。

“引進落空合即出”一個“合”字,困擾了我幾十年時間,一旦有悟,除感嘆太極拳藝博大精深之外,心中的輕鬆、爽快難以言表!然而不敢與不熟悉、不相識的人道出原委,更不敢寫文章告訴世人,怕人說我竟敢在名人、古人面前說長道短、指手畫腳。又過了十多年,現在的筆者已是年過古稀的老翁,生死、名利,過眼雲煙,不想抱著遺撼面對現實---現本著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得焉”的古訓,寫了此文,懇祈專家、學者、同好,批評指正,知我心者,不以“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怪我罪我,則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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