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仲:《墨海生涯記》——雲岡龍門行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雲岡龍門行



自少年臨習《龍門二十品》起,我就對北魏之書法與造型藝術極為嚮往。真正到實地考察、觀摩,卻是在五十年代與八十年代。

  1955年暑假,乘火車至大同。先參觀了上下華嚴寺後,翌日清晨絕早徒步奔雲岡。北魏拓拔氏,建都平城(大同),因崇尚佛教,在雲崗石壁上連年開鑿石窟,雕刻佛像,此風一直延續到隋唐。我最歎賞的是曇曜所鑿的五窟。法像莊嚴肅穆,轉折的線條,以線分面的藝術處理,及衣紋、面部的精心刻劃,是由印度逐漸中國化了的典型。千窟萬洞像蜂窩一樣,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山壁上,與洛陽的龍門相比較,造像很少有造像人名錄等附屬文字。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雲岡龍門行


  由大同到太原。在晉祠看到唐太宗的《晉祠銘》。以行書書碑者較少,唐太宗在此開了先例。晉祠內有不少傅山用草篆書寫的匾額。他是明末遺民,始終不事清朝,以行醫賣藥為掩護,進行反清復明活動。他的兒子為他拉藥車,晚上住下來還要課子讀書。傅山具有多方面的才能,除有高深的醫道之外,又善書能畫。清代的篆隸復興,傅山有很大作用,清初草書有頹勢,傅山鶴立雞群,成就最大。

  在太原郊區,我還考察了天龍山石窟。佛像的頭部多被外國人盜走,非常可惜。廟門外的泥塑金剛,虎虎有生氣。看到古代藝術品的受損,我的精神頓覺壓抑。一路寫生到忻縣,被治安部門誤認為是嫌疑犯,而無端遭受拘留,精神尤覺不快。幸好到了南禪寺,在房樑上看到唐人的墨跡,精神大振,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繼唐人寫經而後親睹到的唐人墨跡。曾激動得吟出一絕:

  千年猶見法家跡,墨色淋漓力健雄。

  佛國花開蝶未散,書痕屋漏似顏公。

  南禪寺在一個土岸斷崖之上,周圍沒有村落人煙,保存得非常完整。從建築到雕塑,乃至於房粱上的墨跡,都是唐人的原物。

  由南禪寺搭了一輛馬車,緩緩地穿山越谷,到達五臺山的佛光寺。該寺建在高山的平臺之上,樹多人稀,只有兩個守廟的僧人。更奇者,佛像的佈置也與其它寺廟不同,很象齊集舞臺的演出大亮像。舞臺一角立有建廟修佛人寧公遇的雕像。

  山西之行,在我的道家觀念中又融入了佛家的色彩,從而堅定了我的審美理想——以澄澈之心懷,寧靜之用筆,使人於藝術境界中,美之享受中,獲得心性上的解脫,而不祈求於上帝與神佛。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雲岡龍門行


  瞻觀洛陽龍門石窟的夙願,到1 9 8 1年才得實現。此行先到新鄉,看到了宋徽宗所書《大觀碑》,碑身巨大,文字清晰完好。新鄉的墓誌銘出土甚多,歐陽通所寫的墓誌,可以彌補歐陽氏父子碑石傳世不多的遺憾。洛陽關帝廟中所儲墓誌銘,可說是洋洋大觀,多為邙山出土。古代佔相家迷信死葬北邙山,亡魂可入天堂之故也。在洛陽的王城公園中,看到漢墓壁畫上,有“二桃殺三士”、“壯士相撲”等畫面。相撲運動在中國已消亡,在日本卻流傳下來。

  龍門石窟的考察,有幸得到了河南的好友張海為嚮導。我們由洛陽出發,一過洛河橋,見路兩邊成排的綠楊夾住公路,伊闕背靠北邙山,面朝洛河,從風景上看,己很引入入勝,何況窟中又有那麼多的藝術寶藏。石窟始建於五世末期,在重疊的丹崖碧嶂間,雕鏤佛龕二千一百有餘,佛像十萬數千,造像題字與碑文三千六百餘面,輯錄成帙者有的叫《龍門五百品》、有的叫《龍門三百種》,最通用的《龍門二十品》是清代碑學家從中遴選出來的精品。佛龕內的題字,以老君洞最為集中。我拿了《龍門二十品》,均一一對照原石,象《長樂王邱穆陵亮夫人尉遲造像記》,刻於太和9年1 1月,原石比拓本更覺秀逸疏朗。《廣川賀蘭汗造像記》,刻於景明3年8月,用筆外拓,參用隸筆。《比丘尼慈香造像記》刻於神龜3年3月,康有為稱讚它“龍蟠鳳舞,縱橫相涉,闔闢相生,真章法之絕軌也”。 《孫秋生造像記》刻於太和7年5月,為北魏肖顯慶書,用筆十分剛健。陽刻的《洛州刺史始平公造像記》,刻於太和2 0年9月,我過去久習此碑,喜歡它的樸實鈍拙。《楊大眼造像記》,康有為稱它“如少年偏將,氣雄力健”,楊大眼確係北魏之武將,其書風剛而不火,靜躁有度,筋脈得宜。《比丘尼惠感造像記》刻於景明3年5月,與甘肅天水麥積山《惠感題字》書風十分相似,我以為兩者可能同出一人手筆。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雲岡龍門行


  奉先寺有一組露天石佛,傳為武則天開鑿。佛的表現已一改北魏的嚴冷矜持,體態肥腴而多纓絡紋飾。據說,為開鑿這一石窟寺,動用了武則天的50萬脂粉錢。

  一個伊闕龍門洞,包羅了魏體書的千姿萬態,它們體勢各不相同,立意人人皆殊,真是庋藏北碑的偉大寶庫。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北碑莫盛於魏,莫備於魏,蓋乘晉宋之末運,兼齊梁之風度,享國既永,藝業自興,孝文黼黻,篤好文術,潤色鴻業。”孤立看來,這些見解是不錯的。但康氏著此書時間為1889年,還是一個32歲的青年,立論的根據只是藉著流傳在北京的一些拓片,帶回故鄉廣東南海西樵山,這時的他正熱衷於變法維新,究竟有多少功夫投入臨池與書藝研究,很是可疑。至於雲南的“二爨”、嵩山的“靈廟”、江蘇的“蕭憺”、龍門伊闕石窟的現場,根本未作考察、研究、分析,只憑聽聞與拓紙上的煙墨而做出許許多多的論證,實在是靠了敏捷的屬文能力與縱橫家的辯才。就碑而論,他忽略了北碑所以創造出雄強之疆域的歷史特有因素。我以為,書法發展到六朝,隨歷史大變動之進化要求亦進入由隸變楷的完成階段。 康有為熱衷於政治,而政治又偏不能遂其意願,一些迂腐見解如“古文斷至兩漢,書法限至六朝。若唐後之書,譬之駢文至四傑而下,散文至曾、蘇而後,吾不欲觀之矣。操此而法,雖終生不見一唐碑可也”也就發作出來。他的書法觀是:書法愈早愈高,愈晚則愈下,只有到了清代,才在個別書家身上有了一點復興跡象。這是從韓愈那裡揀來的老生常談。他沒有看到,北魏書能夠有雄強之風采,正是由於西晉的一些士大夫衣帶渡江,北方原來被視為質樸無文的土著文人,在拓拔魏進入平城建都又遷洛陽,國勢日隆的條件下,中原之文化與北魏之少數民族文化進行交融,滲入了新鮮的血液,正如印度之犍陀羅藝術一經中國化之後,便又呈現出新姿異彩那樣,北方剛健的民族性格一經與中原漢文化相結合,便孕育出文化的新結晶,這就是別開新姿的魏碑書風。康氏無視於此,而籠統的“備魏”,一概的“卑唐”,其失誤即在於對魏碑未作實地考察,又沒有認識到書法與時代並進。只從拓片到拓片的研究,是難於作宏觀與微觀把握的。陸放翁說的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雲岡龍門行


  唐書是中楷字的另一高峰,出現了歐、虞、褚、李、顏、柳等大家,燦若群星。張旭和懷素又從王羲之的今草發展為狂草,為歷代文人所稱譽,視野開拓了書藝的新桃源。這正是唐代文人按照書法演變的內在規律,盡個人的聰明才智,以歷史的合力推動著書法前進,而不是象康有為所說,有唐以來書法大倒退。他貶斥歐陽詢,說他終生不出於貝義淵,實為偏見。歐書繼承六朝隋碑之精髓,吸收六朝如:“張猛龍”一類碑刻結體之嚴謹,“龍藏寺”之疏和清雋,使書法有蕭規曹矩之法度,使後人得書法之津樑。康有為為其母勞氏夫人所寫的墓碑,一味模仿《爨寶子碑》,而歐陽詢的創造獨詣比康氏高出很多。康氏的貢獻在於對當時他所見到的碑帖排比論證,對浩如煙海的碑帖進行了一次有眉目的整理。但究竟限於筆硯的勤苦與人生閱歷的不足,有其盲目自詡自狂的一面,使他在沒有廣泛探討唐碑,閱覽更多的碑版墨跡後,在年青氣盛,文人好於月旦赤黃的情況下,做出了違背書法演進規律、時代發展潮流的輕率議論。其實他本人內心也很輕視書法,認為是雕蟲小技,豈會獅子搏象全力以赴。

  政治家書、將軍書、詩人書的存在有其特殊價值。他們不以書道為專業,偶一操筆,亦可見其性情與秉賦。以康有為來說,其書法可列為政治家書似為公正。我們應填平碑、帖、經三系之鴻溝,兼蓄幷包,觸類旁通,才是書法研究之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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