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慕之
老闆把陳沖帶到大廳，向人們炫耀般介紹：這是得過金雞最佳女主的陳沖，現在在我這裡做領賓員。
陳沖低下頭，沒有吭聲。
上初中時，陳沖的同桌是學校裡遠近皆知的小流氓，打架鬥毆，無惡不作。別人都怕他，就她不怕。
小流氓在桌子上畫了條“三八線”，不讓陳沖越界。陳沖一越界，他就拿皮帶抽，讓她挪走。
陳沖也倔，不管小流氓咋抽她，她都不為所動。還想象自己是劉胡蘭，扒著桌角，眼神堅毅，殺氣凜然，吼：就不挪。
陳沖和姥姥
小流氓欺弱凌強，自己先慫了，罵罵咧咧地收回了皮帶。此次一戰，讓陳沖成了帶著光環的女鬥士，走哪都有人前呼後擁。
陳沖還有個親哥，叫陳川。
他哥聽說了她在學校“勇鬥小流氓”的光榮事蹟，想滅滅她威風，問她敢不敢“闖蕩”太平間。陳沖心想，這有什麼不敢。便拉上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跑去醫院後門。
後門上有個大寫的奠字，為了裝勇敢，陳沖溜進去一通胡翻，直到翻到一隻殘肢，她才“啊”的一聲竄了出來。
可驚嚇是短暫的，沒多久她就又開始生龍活虎。她的發小形容她：
頭上總是扎著兩個小辮，臉圓圓的，走路左蹦右跳，永遠沒正行。
那時候，陳沖上學要依次經過一個奶牛場和沙場，還要路過中山醫院。每天，她就先跑去奶牛場看奶牛，再跑去沙場的垃圾堆裡撿鉤針，最後再到中山醫院坐電梯過癮。學校生活過得輕鬆愉快。
某天，上影廠要拍《井岡山》，跑去陳沖所在的學校選角。她在學校裡聲望頗高，老師拿了她的一寸照片給《井岡山》的副導演武珍平看。武導覺得她長得機靈，就把她叫來，讓她展示段才藝。
可陳沖說，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
武導問：那你會啥？
陳沖笑得眼角彎彎，說：我給你表演個朗誦吧。
武導心說不要，朗誦算個啥才藝，可陳沖一開口，武導就驚了。她竟然用英文朗誦了《為人民服務》。
《井岡山》成了陳沖出演的第一部電影，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自己要走上演藝道路。她家世代為醫，姥姥曾是最早一批留學英美的知識女性。
她的名字，也是由姥姥所起。她哥名川，她名衝，姥姥覺得這兩個字放一塊顯得特霸氣，有一種遊遍萬里河山的豪邁。
姥姥起的名字像是個預言。陳沖拍完《井岡山》的第二年，謝晉去上影廠的表演特訓班選演員，一眼看中了陳沖，讓她出演電影《青春》裡的啞妹。
“啞妹”這個角色幾乎沒臺詞，全靠表情和肢體動作表現人物關係。當年，陳沖只有15歲，正是少女最靈動的時候。電影剛上映，陳沖就火了。
陳川還對陳沖發牢騷，說：我現在沒名字！人人都叫我陳沖她哥！
因為演電影，陳沖耽誤了功課，她花一年時間補習，趁著高考恢復，考到了上海外國語。大學第一年，她又接演了電影《小花》，剛18歲就得了金雞獎最佳女主。
那段時間，她父母被公派出國，常常往家裡寄信。有封信裡，她媽媽花大量篇幅向她介紹美國的搖滾巨星“貓王”，還隨信寄回了貓王的磁帶。
那是陳沖第一次聽搖滾樂，她剛一摁動播放鍵，收音機裡傳出的震天的聲響，就嚇得她趕緊關了收音機，卻也由此激發了她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1981年，正當紅的陳沖選擇赴美留學。她的一位老師為了鼓勵她，給她起了英文名：Joan，這個名字源於英法百年戰爭中，帶領法國抵抗入侵的女英雄Joan of arc（聖女貞德）。
也許是因為，這位老師早就預料到了陳沖的美國之行不會順利，才給她起了個如此充滿力量的名字，讓她在困苦之時也不至輕易放棄。
當年，陳沖出國伴隨著不小的爭議，有人說她是白眼狼，罵她忘本。
陳沖姥姥聽到爭議，心裡難受，跑到報社求人家寫聲明，說：
陳沖不是白眼狼，我們家所有人都去美國待過，我們都回來了，陳沖也會回來的。
陳沖到美國後，日子過得也相當艱難，靠在餐館打工維持日常開銷。經濟上的困頓事小，更大的困頓是因文化背景不同，在價值觀上的巨大差異。
美國人沒什麼集體的概念，感受不到集體溫暖的陳沖，剛開始並不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
她在一個臺灣老闆開的餐館裡做領賓員，為了招攬生意，老闆拉著她出去見客，向客人們炫耀：
這是我們的領賓員，在大陸得過金雞獎最佳女主的。
陳沖後來回憶，那些看向她的目光裡，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不屑，她心裡五味雜陳。
曾經光萬丈，如今一身鏽。
起初，她沒打算闖蕩好萊塢，來美國學的也是醫學專業，後來聽老師和同學說，好萊塢演員一天的工資就相當於她一個月的收入，她這才心動跑去好萊塢做群眾演員。
她在好萊塢演的第一個角色，是個中國小姐。沒臺詞，陳沖穿著紅旗袍，踩著高跟鞋，在臺上走了一圈，鏡頭沒超過5秒。
為了爭取到更多試鏡機會，陳沖改名Joan Chen，拍了藝術照，找了經紀人做代理。可發出去的簡歷基本都石沉大海
某天，陳沖在停車場停車，一個五六十歲的意大利男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她後面。陳沖以為遇見流氓，正想逃走，男人一把拉住她，說自己是個製片人，想邀她出演電影，還說今天下午就可以籤合約。
那個男人是電影《大班》的製片人，後來陳沖加盟這部電影，演了一個被出售的女奴。劇情尺度很大，一些照片傳回國內，媒體對陳沖口誅筆伐，說陳沖如今墮落放蕩，再不是曾經清純的啞妹。
第二年，陳沖出演《末代皇帝》，演活了婉容的美。觀眾們又忘了當年對陳沖的嘲諷，改稱讚她是中國最有魅力的女星，該電影還獲得了第60屆奧斯卡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九項大獎。
再次登上神壇的陳沖，也迎來了鋪天蓋地邀請她出演的劇本，“婉容”讓她成了東方女性的一個符號和象徵。
可陳沖卻一一拒絕了這些角色，並說她不會再接任何套路化、符號化的東方女性角色，她拒絕做China Doll（東方玩偶）。
話音未落，陳沖就讓人意外地出現在了電影《英雄之血》裡，在這部電影裡，她臉上帶疤，頭髮凌亂，像個女瘋子，再沒了婉容的溫婉嬌媚。
從那之後，陳沖似乎失去了標籤，也無法被定義。她是《太陽照常升起》裡，性感居家的中年女護士；是《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千姿百媚的王嬌蕊。是《色戒》裡，頗有手段與心機的易太太。
生活裡，她依然是那個說話溫柔，舉止優雅的陳沖。但在電影世界裡，她可以是任何人。
這一次，陳沖又不被定義地在電影《誤殺》裡，演了一個外表看起來相當霸道彪悍的泰國警察局局長。
但脫掉制服，她又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會溫柔地和孩子說話，會為找回兒子窮盡手段。
《誤殺》翻拍於印度電影《誤殺瞞天記》，儘管是翻拍，但從上映開始，這部佳作就好評不斷。
電影裡有段陳沖怒吼小女孩的戲，鏡頭裡，她眼睛瞪得渾圓，像是藏著無盡的怒火，把小女孩嚇得撇著嘴崩潰大哭。
電影講的是，李維傑（肖央飾）女兒因為意外，誤殺了拉韞（陳沖飾）的兒子。李維傑為了幫女兒洗脫罪名，利用種種巧合，製造出全家人不在案發現場的假象。而拉韞為了給兒子報仇，想盡辦法尋找真相的故事。
不得不說，這部電影，無論是劇情設置，還是演員演技，都相當過關。近兩小時的劇情，毫無尿點。雖是翻拍，但在一些細微的設定上，還是做出不錯的創新。
結局的設置也頗具懸念，棺槨下的紅色血跡似乎在暗示李維傑並非無罪，小女兒為了得到獎勵，偷偷用修正液改分數的畫面，也似意有所指。
這部電影沒有明確地去區分善與惡，而是進行了思辨性的探討和提升，通過對人性、親情、責任的展示，突顯出家庭親情的可貴。
陳沖說她拒絕成為符號，四十年後，她做到了。
如今，58歲的陳沖活得獨立而性感。演戲之餘，她飽覽群書，看遍經典電影。接受《十三邀》採訪時，許知遠問她，想對四十年前的自己說什麼。
陳沖淺笑了下，眼神溫暖，講：
我會對她說，沒事的，痛苦都會過去，沒什麼事那麼緊要。
眼前的陳沖，早不是當年那個臉蛋圓圓的小姑娘，但歲月依然對她溫柔，她笑起來的時候，世界都像在為她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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