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變局與漢字簡化:近代知識分子對漢字的批判與改造

從甲骨文、金文,到篆書、隸書、楷書,漢字經歷了上千年的演化史。隋唐之後,楷書成為漢字正宗,並影響到周邊,形成一個覆蓋東亞的“漢字文化圈”。

放眼整個“漢字文化圈”,在近代,漢字的地位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挑戰。1949年後,漢字又經歷了不止一輪的簡化。從中,我們能隱約感受到時局的複雜。作者在梳理了漢字發展的歷史以後指出,到現在,漢字進一步簡化的土壤已經不復存在。

撰文丨郭曄旻

漢字演變史:從甲骨文到楷書

回到一百多年前。1898和1899年之交,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甲骨文的發現。王懿榮從藥鋪買來的“龍骨

(龜甲獸骨)

”上發現了古文字。

起初,人們並不相信他,認為這只是古董商人為了謀取利益而編造出來的。但金石學者羅振玉堅信甲骨文存在的真實性。也正是他,確定了甲骨文的出土地點就是河南安陽縣西北五里的小屯村,研究並發現甲骨文裡有十多處記載了商王的名字,指出甲骨文的出土地就是商朝都城。

时代变局与汉字简化:近代知识分子对汉字的批判与改造

土方徵塗朱卜骨刻辭(國博供圖)。圖片來自《新京報》2019年10月對國家博物館“證古澤今——甲骨文文化展”報道。

從歷史研究的意義上說,甲骨文的記載,證實了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所記載的商王朝確實存在。這些來自三千年前古文字的證據,把中國有考據可信的歷史提早了一千年。而從文字的角度考慮,世紀之交甲骨文的橫空出世,意味著漢字找到了迄今最早的源頭。可以說,從三千年前的甲骨文至今,漢字的演化一脈相承。

甲骨文絕大部分是用刀刻出來的,少數使用毛筆與硃砂書寫而成。它雖然已經形成比較成熟的文字體系,畢竟去古未遠,還保留了早期文字“象形”的特徵。

到了商末周初,大約時人又嫌龜甲獸骨的質地低劣,便使用青銅澆注起“金文”來。金文的質地固然好了,但青銅終歸是昂貴的金屬,不宜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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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中的“馬”。

於是,到了戰國時期,一種線條圓渾,筆道勻稱,適合於在簡帛上書寫的字體——“篆書”應運而生。不過,由於篆書的字體由圓渾的線條連接,影響了書寫的速度。因此秦末在民間便流行起相對書寫簡潔的“隸書”。隸書字型變圓為方,線條變弧為直,實現了徹底的筆畫化。“隸變”因此成為古今漢字的一個分水嶺。但“隸書”因為講究蠶頭燕尾,點畫波折,書寫的速度仍然受限。於是在魏晉時期開始流行一種去蠶頭燕尾,變波折為平直的字體“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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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頭燕尾,隸書常見筆法。起筆凝重,結筆輕疾。

發展到“楷書”時,漢字的演化似乎已經到了終極階段。它一直沿用至今,一千多年來其形體也沒有多少改變。當然,隨著漢字的發展,古文字的構成規則,也就是《說文解字》所列舉的“六書

(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註、假借)

”已有所變化。大部分象形字已不再象形,“指事字”也已失去了原來指事的意思。比如“表”字原本是一個象形字,古字形像人身上披著動物的皮毛做成的上衣,後來才引申為“表面”等含義。

指事字,一種抽象的造字法。當沒有、或不方便用具體形象畫出來時,就用一種抽象的符號來表示。

在甲骨卜辭裡有相當多的假借字,先秦的古書裡假借字也很多。譬如,“戚”字的本義是“斧子”,借為“悲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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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個假借字。“自”本來是“鼻”的象形字,後來因為“鼻”的發音與“自”一致,故假借為“自”。假借字,即假借已有的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表所想表達的字。

但是,到了後來假借字越來越少了。這是因為形聲字克服了漢字需要“假借”的弊病,既能表音,又能表意,所以後起漢字大都是形聲字,“假借”的方法慢慢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原來的象形字和會意字很多也加上聲旁或形旁而成為形聲字了。就像“斃

(斃)

”字,從死,敝聲,本義指的是人死後倒下去。另外,“標

(標)

”其實也是一個形聲字,它從木,票聲,本義指的是樹梢,也指掛在木杆上來做標識的旗幟。

近代以來的漢字文化

隋唐之後,楷書成為漢字正宗,還影響到周邊,形成一個覆蓋東亞的“漢字文化圈”。看起來,一切都很和諧。

直到“三千年未有之鉅變”的到來。

鴉片戰爭

(甚至更早一些)

之後,擺在近百年中華民族面前的根本只有一個問題:“中國人能近代化嗎?”有識之士紛紛探求救國之路,其中一些人認為中國欲富強,首先就要開啟“民智”,因為與其他國家相比,當時中國的文盲率過高。

在中國歷史上,璀璨至極的漢字文學與低下的民眾識字率並行不悖,是一個突出的現象。直到1949年,全國5.5億人口中還有80%是文盲,其中農村文盲率更高達95%以上。許多人將其徑直歸咎於漢字的繁難,所謂“茲漢字之難也,中外古今未有,難於辨,難於記,難於解,難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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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1997年)劇照。

既然如此,順理成章的結論便呼之欲出。清末民國的名人吳稚暉就說:

“漢字之奇狀詭態,千變萬殊,辨認之困難……此乃關於根本上之拙劣。所以我輩亦認為遲早必廢也。”

後來,知識分子對漢字的批判聲浪更加高漲。著名音韻學家錢玄同在《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中提出“漢字……斷不適用於20世紀。” 瞿秋白在《普通中國話的字眼研究》一文中也說,中國的語言要充分發展下去,要成為現代的,能夠適應廣大群眾的新的文化生活,就必須完完全全廢除漢字。”至於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關於新文字》中則將文字問題說得更加嚴重:

“漢字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病菌都潛伏在裡面,倘不先除去它,結果只有自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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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入心通:國語運動與現代中國》,王東傑著,譚徐鋒工作室 |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3月。

在這些知識分子眼中,將漢字拉丁化才是出路。1922年出版的《國語月刊》漢字改革專號的封面形象地反映了當時鼓吹拉丁化的趨勢:一群揮刀持槍,乘勝追擊的革命軍

(注音字母)

,刀上槍上都沾滿了鮮血,將青面獠牙,嚇得倉惶逃命的牛鬼蛇神

(漢字)

殺得東躲西藏,一敗塗地。

實際上,早在19世紀後期,用羅馬

(拉丁)

字母拼寫漢語的嘗試就已經出現。西方傳教士在東南沿海傳教時,為了在

(漢字)

文盲的百姓中佈道,基於各地的方言口語創造了好幾種羅馬字。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 “白話字

(Pe̍h-ōe-j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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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字,一種拉丁字母拼音方案,用來書寫閩南語。上圖為白話字用例:臺南東門巴克禮紀念教會。

在福建、臺灣一帶,這種閩南話羅馬字一直流傳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即便是當代的“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也與其有著淵源關係。通過這些小範圍羅馬字的試驗,當時文字研究者們的普遍認識是,西方拼音文字,只要學二十幾個字母和拼寫、讀音的法則,就可按話寫字,堪稱“掃盲”利器。

鑑於漢語是一種單音節語言,同音字眾多的問題是羅馬字無法迴避的矛盾。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曾經做過一段帶有戲謔性質的“施氏食獅史”。許多人將其視為“拼音不能區別同音字”的絕佳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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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氏食獅史》,全文讀音均為shi。

但實際上趙元任的本意恰恰與之相反。他的真實目的是想說明,文言是不能擔負口語交際職能的、有重大缺陷的語言。相反,凡是“聽得懂”的語言,寫成拼音文字,也能“看得懂”。這正與瞿秋白的看法不謀而合,在後者看來,“漢字不是現代中國四萬萬人的文字,而只是古代中國遺留下來的士大夫一一百分之三四的中國人的文字”,文言“作用根本就不在於聲音,而只在於形體,所以也就用不著什麼拼音制度”。

時代變局與漢字簡化

實際上,回首過往,假若放大視野的話,不難發現,近代漢字的地位,在整個“漢字文化圈”,都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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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船來襲”: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出現在扼守江戶灣要衝的浦賀近海,用武力威脅日本“打開國門”。

追根溯源的話,從一開始,東亞各國在漢字運用中就遇到一個問題:“國之語音,異乎中國”,漢字無法完整、準確地表達民族語言。朝、日對此的解決辦法是分別發展出了將漢字用作記音符號的“吏讀”

(朝鮮文創制前借用漢字的音和義標記朝鮮語的一種特殊的文字形式)

與“萬葉假名”,並最終形成了本民族的拼音文字:“訓民正音”與平假名/片假名。只不過,日本逐漸形成了漢字假名混用文體,而朝鮮的“訓民正音”長期不登大雅之堂。

至於越南則另闢一途,這就是“字喃”,意即“南國之字”。其實,“字喃”就是用漢字“六書”法再造字,繁難程度較漢字更甚,而且各人書寫隨意,始終未能實現標準化。有一個極端事例,有人想寫“砂鍋”,於是取砂鍋質地的“土”字,與表

(越南語)

“砂鍋”之音的“也”字合在一起,自以為完美無缺,結果無人能懂,因為他造出的“字喃”其實是個“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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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喃,又稱“喃字”。

但是後來,這些國家的“漢字”與在中國本土一樣跌下神壇,淪為改造對象。有些諷刺的是,原本漢字地位越高,反而去漢字化愈加徹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很短時間內,拉丁字母“國語字”就成了越南的官方正式文字,漢字

(包括字喃)

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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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國語字”。

語言學家黎錦熙就提出,改良文字須得分三步走。第一步,是“漢字簡化”,這是漢字本身結構的改良。接下來,“漢字注音”,也就是所謂“半走拼音路線”,接下來的第三步,終究要“全走拼音路線”。

顯而易見,不論最終目標是不是漢字拼音化,減省漢字筆畫的“漢字簡化”已成當務之急。漢字簡化其實不是彼時的首創。早在1932年,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就編寫了《國語常用字彙》。其中指出:

“宋元以來有一種通俗的簡體字……故本書……用小字附註於普通體之下,以示提倡。”

到了1935年1月,國民政府更是制定了《第一批簡體字表》,共收324個簡體字,惜乎此舉不久即告無疾而終。到了1955年10月,《漢字簡化方案修正草案》經國務院漢字簡化方案審訂委員會審訂後,由1955年10月15日至23日召開的全國文字改革會議討論並一致通過。《漢字簡化方案》最終確定了517個簡化字,正式在全國推行。

這次文字改革的確大力推進了掃盲進程。上世紀50年代就有“簡化字掃盲一億人”的說法。至1964年,13歲以上人口的文盲率,已經由解放初期的80%下降到了32%。另一方面,新鮮出爐的“簡化字”絕大部分來源於歷代的俗體字

(如“礙”之於“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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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化字表(1984年版)。

它當然有不盡完美之處,比如“報”字,古文字形像是一人手持刑具讓人跪下認罪。其本意指的是認罪,後來又有告訴、報答等意。簡化之後的“報”字已看不出與原字的任何聯繫,甚至破壞了原有漢字的理據性。

這一痼疾,在上世紀70-80年代一度推行的“二簡字”中更被進一步地放大。比如,“豇”被簡化為“江”。問題在於,“豇”指的是豇豆,“江”古義是長江,今義指大河。若用後者代替前者意義根本不通。至於“旦”的本義是“早晨”,卻被“二簡字”用作“蛋”字的簡化,二者的意義同樣完全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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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簡方案中的簡化字俗稱二簡字,於1986年被廢除。

“二簡字”失敗的原因當然很多。其中有一個因素或許不容忽視。上世紀70、80年代之交,隨著電腦漢字處理技術的進步,長久以來認為漢字很難適用於印刷、通信,因此“不廢除漢字,而代之漢語拼音文字,中國就不可能進入現代文明”的觀點不攻自破。漢字簡化、乃至拼音化的前提頃刻不復存在。人們開始重新審視漢字,發掘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在這一背景下,令漢字表意性蕩然無存的“二簡字”自然難以複製50年代的成功。至於拼音輸入法速度普遍可以達到60-80字/分鐘的當下,更是可以斷言,漢字進一步簡化的社會土壤,已經不復存在了。

作者

郭曄旻

校對丨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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