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1877年,“印象派之父”馬奈創作了一幅油畫《娜娜》,

畫中主角是一位膚色白皙、身材豐腴的年輕女子,乳白色的綢質襯裙勾勒出身體的曼妙曲線,她手持粉撲,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看向畫外的人們。據說,畫中人物的原型是法國當時有名的女演員海里艾特·郝瑟爾。

《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馬奈畫作《娜娜》

2年後,法國自然主義小說家左拉的同名小說《娜娜》橫空出世,主人公娜娜是遊藝劇院的女演員,同時也是一名風塵女子。她周旋於上流社會的男子之間,用嬌蠻任性、奢華無度的生活將他們推向崩潰的邊緣。這部小說起初在《伏爾泰雜誌》上連載,推出單行本之後更是引發無數讀者熱議。

《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左拉小說《娜娜》書封

《娜娜》的特別之處在於左拉的現實主義“白描”手法,他以19世紀下半葉的法蘭西第二帝國為創作背景,通過平民女孩“娜娜”這個顯微鏡,映照出社會各階層的眾生相

娜娜作為一名貧苦出身女性的寄生和被動處境,米法伯爵夫人這樣一位貴族女子的“報復”與無奈,王子、伯爵、銀行家等上流人物的墮落,以及整個時代在華麗帷幕之下湧動的無數暗流。


01 洗衣婦、女僕和淪落風塵:第二帝國時期的底層女性困局

1804年,拿破崙一世簽署法令,正式頒佈了《民法典》(後改稱《拿破崙法典》),其中著重強調“丈夫/父親作為一家之長”的原則,由於女性“沒有行為能力”,只能處於“被保護”和服從的附屬地位,女性在財產處置、選擇離婚的權力等方面都受到諸多限制。

以從事商業活動為例,如果丈夫一方屬於未成年人(小於21歲),妻子若要提起訴訟或者簽訂契約,就必須經由審判員許可。

此後,雖然細節多有調整,但《拿破崙法典》的影響力延續了近一個世紀,整個19世紀的法國女性都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困局。這一現象反映在小說《娜娜》中,體現為以娜娜為代表的底層女性、米法伯爵夫人為代表的上流社會女性,都有自己的艱辛與苦楚。

在第二帝國時期,法國底層女性的職業選擇非常有限:洗衣婦、時尚業、女僕、家庭教師、裁縫,或者風塵女子。

娜娜的母親是一名洗衣婦,從十幾歲開始,娜娜就在一家花店工作,這兩個職業的收入十分微薄。根據大衛·哈維在《巴黎城記》一書中的數據,女性洗衣工的年收入約為685法郎,女裁縫的薪水低至340法郎。相較之下,男性的工資水平要高得多,技工的年收入為1500法郎,最低的傢俱木匠也有700法郎。

低收入必然意味著清貧的生活,飢餓與絕望之下,與富商姘居成為一部分女性的選擇。16歲的娜娜跟著富有的紐扣商人私奔,之後在幾個包養人手中輾轉,最後成了遊藝歌劇院的一個女歌者,從事下流喜劇的演出。她的演技極為拙劣,唱起歌劇來常常跑調,但她的魅力在於年輕性感、充滿活力的肉體,吸引無數紳士名流成為她的裙下之臣。

《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同名電影《娜娜》中,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娜娜

在娜娜的周圍,有許多和她命運相近的女子。她們的出身各不相同,卻都在出賣身體這個行當中掙扎:身材肥胖的西弗林來自小村莊,但自稱是將軍的孫女,頗受俄國人的喜歡;貝尼原本在一戶人家做使女,卻被男主人送出來做妓女;西蒙娜是一個郊區傢俱商的女兒,本來要做一名家庭教師,陰差陽錯淪落到社會最底層。

在富商或貴族的資助下,她們得以住進豪華公寓,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就像馬奈畫筆下的女子,用青春和美貌換取一張或短期或長期的飯票。

02 華麗衣袍之下,蝨子遍佈:貴族女性群體的痛苦與無奈


在19世紀的社會語境之下,已婚女性的社會角色被設定為好的“母親”和“妻子”,大文豪巴爾扎克在《婚姻生理學》中曾大言不慚地說:已婚女人是一個奴隸,必須懂得把她置於寶座上。

對於貴族女性而言,雖然有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不必從事繁重的體力勞作,整日被舞會、華服、晚宴所包圍,但她們的生活一樣煩惱重重,一點兒都不輕鬆。丈夫四處尋花問柳,個人在處置資產和法律權利上的缺失,都將她們束縛在不幸福的婚姻之中。

《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電影《娜娜》劇照

看著丈夫被娜娜迷得團團轉,不惜賣掉莊園、田地為娜娜購置上萬法郎的裙子、各式各樣的珠寶和禮物,甚至隨意更改女兒的婚約,把她嫁給娜娜曾經的情人,米法伯爵夫人心中自然憤怒有加。

但在《拿破崙法典》中,男女雙方提出離婚的門檻是有區別的:妻子與人通姦就可以成為丈夫提出離婚的理由,而女性一方提離婚還必須附加一個條件:丈夫與第三者在夫妻共同住所姘居。

離婚,不僅在法律層面可操作性不高,而且一旦成為失婚女性,女方的經濟來源也很成問題。於是,米法伯爵夫人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報復。她與報社的記者私通,揮霍家中剩餘的財產,讓丈夫一嘗被背叛的滋味。

如此“傷人傷己”的做法,是一種無奈之選,也是貴族女性真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像極了張愛玲所說的那句話:一襲華美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蝨子。

03 消費主義與奢靡生活:排場之下,暗藏頹勢隱憂

在歌劇院一夜成名之後,英格蘭王子、猶太富商、青年軍官、大學生等一眾男子都被娜娜的魅力折服,他們心甘情願奉上自己的全部財產,甚至不惜挪用公款滿足心上人的物慾。這種一擲千金的做派,是第二帝國時期社會風貌的集中體現。

從時代背景來說,拿破崙三世統治時期的巴黎,是一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新修建的街道兩側是商店精美的櫥窗,人們在街頭漫步之餘,會忍不住購買上幾件物品。左拉在小說中這樣描寫巴黎的街道:

街上明亮如同白晝,兩旁店鋪的玻璃櫥窗燈火通明。……在櫥窗反射鏡的強光照射下,店鋪裡斑駁陸離的商品,珠寶店裡的金飾,糖果店裡的水晶盛器,時裝店裡的淺色絲綢,都透過潔淨無垢的櫥窗玻璃,放出光芒。

上流人士雲集的馬比耶舞會、賽馬場等,變成人們比拼衣著和配飾的“競技臺”,“奢華”與“排場”成為這一時期的代名詞。

站在潮流最前端的是拿破崙三世的妻子:歐仁妮皇后。據說在她的宮廷中,幾位裁縫整日加班加點趕製服裝,因為皇后每天都要換3套左右的衣服。這些衣服通常只會穿一次,到了年底拿到拍賣會上賣出。歐仁妮成為最強“帶貨人”,人們紛紛以穿著皇后同款服飾為榮。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今日法國作為“時尚帝國”的根基。

《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油畫作品中,身著盛裝的歐仁妮皇后

身處風塵之中的娜娜雖然沒有歐仁妮皇后的財力,但她對於物質的追求也像一個無底洞。她熱衷於“買買買”:1萬法郎的裙子、500法郎的糖果缸、鑽石項鍊,只要她看上眼的物品,通通都被收入囊中。

在娜娜的居所中,比“趕時髦”更觸目驚心的,是巨大的浪費和貪汙腐敗。

娜娜的天性中有一股“破壞慾”,她肆無忌憚地打破情人們送的昂貴禮物,看著一地的粉末和碎片大笑。高價買來的衣服、首飾、小物件往往穿戴(用)不了幾次,就被僕人們偷偷拿去賣掉,或者出現在第二天的垃圾堆裡。

僱傭的僕人們瞞天過海,從飲食、購物到餵馬、裝修,都存在著虛報和貪汙。每個月,她要為飲食付出5000法郎,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流向了廚房負責人的口袋。馬車伕、裝修工人在採購環節吃回扣、倒賣貨品,把娜娜從男人那裡得來的錢財揮霍一空。

《娜娜》:一部底層女子生死錄,講述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奢靡與沉淪

電影《娜娜》劇照

娜娜作為虛構人物,她的揮霍浪費可以視為一個隱喻:拿破崙三世和奧斯曼男爵主導下的巴黎大改造,賦予了巴黎全新的優雅面貌,但在具體的改造過程中,專制粗暴的手段也造成了資源的浪費,使部分資產階級和貴族得以中飽私囊。至於那些供養娜娜的貴族和富商們,他們的錢財可能就部分來自於巴黎改造中的投機和尋租活動。

美國史學家史蒂芬·柯蘭克有過一段很精妙的評論:

整個城市對外表充滿熱情,新城市只是展示優雅的理想背景。第二帝國如此重視表現自我和講排場的生活方式,竟然打造了一座城市來與之相配。

只關注外表的光鮮靚麗,內裡的真實情況被許多人選擇性地忽視了。

04 娜娜之死與普法戰爭:一個時代的帷幕終將落下

對於外表和浮華生活的過度追逐,是19世紀下半葉巴黎的主題,但在喧囂與排場之中,人們開始隱隱嗅到大廈將傾的頹敗氣息。

先是娜娜的情夫們一個個走到末路:菲利普因為多次挪用公款被送進監獄、喬治求婚不成走向自殺、米法伯爵傾家蕩產,繼而皈依宗教。原本熱鬧非凡的公寓,如今只剩下娜娜孤獨的身影。她離開巴黎,沒有人知道她的確切蹤跡。

直到有一天,她出現在一間酒店的客房裡:她染上了天花,曾經嬌美的面容變得醜陋,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不久之後,娜娜死了,身體上膿血、爛肉、黴瘡遍佈,看上去十分可怖。

這時的巴黎大街小巷中,傳來亢奮的呼聲:“進軍柏林,進軍柏林!”法國與普魯士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不久前人們在餐桌上隨意談起的俾斯麥伯爵,將會成為下一次改變法國的男人。因為僅僅1年後,法國遭遇慘敗,上萬巴黎人被屠殺或戰死沙場,大火和戰爭將建築物變成瓦礫和廢墟。

美和秩序被破壞,化為一地狼藉。

在許多評論者看來,娜娜是一個毀滅者,她用人類的原始慾望戳穿了上流社會的偽善面目,將他們拉到共沉淪的深淵之中,但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如果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娜娜是法蘭西第二帝國境遇變遷的縮影:她是最受人鄙夷的女性群體中的一員,在“慾望至上”的年代中名聲鵲起,又在戰爭爆發的前夜寂然離去,她死去時的醜陋預示了巴黎即將遭受的厄運。

而那個親手打造第二帝國的拿破崙三世,經歷了13年的高光時刻之後,在戰爭中被俘,飽受病痛折磨,被釋放後流亡至英國,兩年後悄然去世。盛極而衰的循環在他的身上同樣上演。

正所謂:浮華成泡影,帷幕終落下。

1、左拉,《娜娜》

2、哈維,《巴黎城記》

3、史蒂芬·柯蘭克,《巴黎的重生》

4、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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