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箇中年男人的虛無之境!從三個層面淺析《雪國》中的島村形象


一箇中年男人的虛無之境!從三個層面淺析《雪國》中的島村形象

川端康成的《雪國》,大家並不陌生。講述的是一個坐食遺產,有妻室,無所事事的中年男子,三次前往雪國的溫泉旅館,與當地一位名叫駒子的藝妓、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葉子之間發生的感情糾葛。

《雪國》一半是景物描寫,另有一半是對話。有人從中看到唯美與虛無,有人看到愛與性,有人看到掙扎與不甘,也有人說,不知道川端康成想表達什麼,沒有提出任何一個西方文學所習慣的“重大命題”,也沒有愛情的纏綿悱惻,戛然而止的結局更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感覺。

有關其作品的人物形象分析,也大多集中於駒子和葉子兩位女性形象,對於島村形象,川端康成這樣評價:“似乎只不過是作為一個男子存在罷了,大概只是像映照駒子的鏡子那樣的東西吧。”或許,正是作家的輕描淡寫讓讀者和學者忽視了川端康成小說中的男性形象。

然而,仔細體會,川端康成對於島村的評價意味深長。事實上,島村對於小說的解讀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下面,就試著從作為

敘述視角存在的島村、作為敘述客體存在的島村和作為隱喻存在的島村三個方面來進行解讀。


一箇中年男人的虛無之境!從三個層面淺析《雪國》中的島村形象

作為敘述視角存在的島村:追求肉體之愛與追求性靈之愛的二元對立衝突者。

《雪國》從頭到尾有一個第三人稱的感知者和敘述者(隱含作者),這個敘述者從外視角出發去感知故事和講述故事。與此同時,《雪國》中還有一個人物的內視角,即島村的視角。

整部《雪國》都是在外視角和內視角的不斷置換中完成的。

《雪國》中重要的場景和情節,例如駒子和葉子的女性形象,女性悲劇命運的展現,人物思想的變化等等,都是通過島村的內視角完成的。

  • 性靈之愛的葉子。

初見葉子,是在島村第二去雪國的列車上,他本是去見第一次到雪國已結下情緣的駒子,在列車上,卻被葉子所深深吸引。

“她的話音優美而又近乎悲悽。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在雪夜裡迴盪”。

在列車的車窗鏡裡,島村看到的葉子:

“她的眼睛同燈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裡飛舞的夜光蟲,嬌豔而美麗”

……

葉子的聲音、形象,她與同行男人的關係,都是敘述者站在島村的立場,藉助於島村對葉子的觀察和感受來描述葉子。

葉子代表著植物性的靈,川端康成取名都有其深意的。

島村十分愛戀她的美貌和嗓音,對葉子的描寫也多著重於其眼神、聖潔的聲音、形體,是非觸覺的,片段式的,小說也更多的呈現出她靈的美的一面,是精神的葉子。

  • 肉體之愛的駒子。

另外一位女性駒子的形象也是通過島村的內視角呈現出來的。

“他感到這個女子的倩影是多麼嫋娜多姿啊。玲瓏而懸直的鼻樑雖嫌單薄些,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的閉上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節,光滑而伸縮自如,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

美麗的水蛭一般溼潤的嘴唇,紅潤的臉蛋,豐滿的脖根、潔淨的腳趾彎,溼潤又跳躍的身體……駒子的這些形態與行為呈現出強烈的生命衝動與活力。

這種生命的真實存在與充盈,都是讓島村無法放棄的肉體之愛。

駒子,代表著動物性的欲。對駒子的感覺有很多觸覺的描寫,比如頭髮的冰冷,身子的溫暖,乳房的溫熱。是觸覺的,整體的,小說更多的是呈現她美的肉體的一面。

  • 是追求肉體之愛,還是追求性靈之愛?

在島村眼裡,駒子是鮮美的,如朝陽一般;葉子是聖潔的,如仙女一般。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男人之於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糾結與取捨。

島村面臨著靈與肉的二元對立衝突,島村十分嚮往葉子的靈性和精神之美;同時,他又十分貪戀駒子美麗的肌膚,面對肉慾的誘惑始終無法超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駒子和葉子在島村心目中是一對孿生互補的形象。葉子和駒子的形象經常在島村心中交相疊印:

“昨晚島村望著葉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臉 ,山野的燈火在她的臉上閃過 ,燈火同她的眼睛重疊 ,微微閃亮 ,美得無法形容 ,島村的心也被牽動了;想起這些 ,不禁又浮現出駒子映在鏡中的在茫茫白雪襯托下的紅臉來”

可見,駒子和葉子在島村心中是可以相容和轉換的,化實為虛則駒子可昇華為葉子 ,化虛為實則葉子可變為駒子。

擁抱葉子 ,葉子便成為駒子;疏離 (虛靈化)駒子 ,駒子便會變回葉子。 這與張愛玲所說的:“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娶了紅玫瑰,紅的便是一灘蚊子血,白的卻是床前明月光!”有著異曲同工的心理成因。

走近現實太沉重、太累 ,疏離現實又太虛無、太空 ,叫人左右為難。由此釀成島村典型的行為模式: 若即若離或不即不離,因此,有許多讀者認為,島村給人一種“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渣男”形象。


一箇中年男人的虛無之境!從三個層面淺析《雪國》中的島村形象

作為敘述客體存在的島村:“虛無的美”與“徒勞的喪” 的消極遁世者。

再深入分析,島村對愛情若即若離或不即不離存在的真正原因是什麼?藉助敘述客體存在下的島村形象,可以找到答案。

《雪國》中有三個人物:駒子、葉子和島村。對於兩位女性形象,敘述者或藉助於全知視角,或藉助於人物視角(島村的視角)描繪了兩位女性的外在形態、言行舉止和人生經歷。

但對於島村,川端康成運用了意識流的表現技法,這一點突出地體現在了島村形象的塑造上。敘述者不僅交代了島村的身份,表現了他的言行,而且將筆觸深入到了島村的內心世界,不惜筆墨地展現了他三次雪國之行各種層次的、飄忽不定、紛繁雜亂的意識活動。

大段地描述他的意識流程,島村的內心世界成為了小說非常重要的敘述對象。

  • 虛無的美,虛幻的存在。

雪國,給人無限的美感。但美,在這裡,又有可能都是虛幻的,這種虛幻與島村內心的飄忽不定交相輝映。

自然的美與虛無。雪國的美在於白茫茫一片的潔淨之感,但雪又象徵著消失,無論它美到什麼程度,最終都會化成水,水就是雪的死亡,預示著美好的東西其實是轉瞬即逝的,也許最終什麼也無法留下。

理想鏡像之美與虛無。小說中寫了兩個鏡像之美,一個是暮景之境,即晚上火車上,島村透過車窗玻璃窺視葉子美麗的面容,明亮的眼睛與燈火交織的美。但車窗這樣的鏡像,本身就不是實在的、具體的,不可觸碰的,這樣的美,也是轉瞬即逝的。另一個是晨雪之鏡。是寫駒子早上起來照鏡子,鏡子裡映出的是白雪和駒子紅紅的臉蛋,陽光照在駒子頭髮上產生了紫光,駒子身上綻放著一種肉體的美。這樣一種具體的美,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夢幻式的,是不可能永恆的,物質的美總會消逝。

這種“虛無美”的意識流寫法,其實傳達著“諸行無常”的東方式觀念,一切都是轉瞬即逝,一切追求可能都是徒勞,這無疑為島村頹廢、消極、無所追求的精神氣質提供著孕育土壤。

  • 徒勞的喪、虛幻的追求。

《雪國》中,島村所言所感最多的,莫過於“徒勞”

兩個字。

面對駒子,他三番五次想“兜頭給她一句不可,告訴她這純屬徒勞”。

聽說駒子做了10本讀書筆記,他的評價是“記了又有什麼用呢”,“徒勞而已”。

在他眼裡,駒子對都會的嚮往,也是“單純的徒勞之感”,

聽按摩女說“駒子是少爺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那少爺又將不久於人世”,他的頭腦中,不能不浮現出 “徒勞”二字。

在他眼裡,“駒子盡她未婚妻的責任也罷,賣身讓未婚夫養病也罷,凡此種種,到頭來不是徒勞又是什麼呢?

聽了駒子彈奏三絃,得知她經年累月地練習彈奏,對駒子的這種生活作為,島村還是“認為是一種虛無的徒勞”,對她的憧憬感到可悲。

同時,他對自己也是抱著“連自己的生存也要看成是徒勞的”態度。

他去爬山,認為這也是“典型的徒勞而已”;

他的每一項興趣看上去好像是在深入追求,實際上每一項都是止於皮毛。

對於自己“寫舞蹈藝術的評價”這種興趣,也是覺得虛無徒勞,沒有什麼用處的。

他拿自己的工作來嘲弄自己,認為“這種書對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未必有用,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

這種“喪喪”的徒勞感,讓島村就如一位人類存在的旁觀者,他跳出人類存在之外,以先知般的姿態破譯著存在的密碼:在人類的生存背後,總有一種強大的、神秘的力量,而人類在面對命運時是脆弱而無能為力的,人類的有些追求都是虛幻的

他深知,駒子的追求是虛幻的。她的一切,島村都能理解,而島村的一切,駒子似乎毫無所知,自己最愛表達的一句話也是: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啊!他深知,她對自己的愛與追求是徒勞的。

葉子的追求是虛幻的。她愛上行男,行男至死想見的卻是駒子。

自己的追求也是虛幻的。

駒子具體化的美是變化的,葉子抽象式的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只願享受美而拒絕愛的責任,他沒有為自己的感情爭取過什麼,總是一種不作為的遊離態度。

這種凡事都是徒勞的思想,將島村消極遁世的形象展現的淋漓盡致,從而滋生懸在半空的漂浮之感,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一箇中年男人的虛無之境!從三個層面淺析《雪國》中的島村形象

作為隱喻存在的島村:理想剝落的盲從與生命本能的追求和吶喊相沖突的無所適從者。

島村,作為一個具有多重隱喻意義的形象,揭示了《雪國》主題的核心。

島村到雪國,是為了什麼?其實是為了逃避現實。他“急著出來旅行”,三番五次來到雪國,逗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企圖過與原本生活軌跡相偏離、隔絕的生活,脫離現實的愛好,逃避現實的行為

他的“徒勞”思想,不僅僅是對自身的消極認知,也是為了逃避現實採取的手段。

他對駒子,對葉子是愛情嗎?其實也談不上。從他的行為和心理描寫來看,島村更多的是希望得到精神上的契合,尋找這種感覺,更可能是一種自我批判與自我拯救,並不算真正的愛情

再進一步探討,島村逃避現實的根源是什麼?

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川端康成所處的時期正處於日本新舊交替的時代,

社會的速度恰如惡狼的追趕讓個體無暇選擇和思考,強大的社會力量讓自我顯得渺小,而個體面對這日新月異的變化無所適從,為了不被社會所遺棄,個體只有盲從。

比如《雪國》中談到的日本傳統舞蹈停滯,西方舞蹈象徵性的引入,島村其實為了追趕社會的腳步,只能開始研究那些從來沒有看過的西方舞蹈,其實都是紙上彈兵罷了。

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品,都與作者本人的經歷息息相關。

川端康成早期生活中親人之愛與女性之愛的缺失,在他的內心深處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當他走進生活的門檻時,殘酷的現實又將他拋向了虛無,在這種心靈肉體的重創下,他開始有意識地逃離現實生活的藩籬,他想要從現實生活中遁逸,以達到精神世界的永恆。

川端康成藉助於島村展現了當下的生存狀態:強大的社會力量壓迫人類,人類無能為力,束手就擒。個體意識的消解、理想的失落和對社會的盲從。

島村形象,就是現實的藩籬和個體生命本能追求所產生的矛盾衝突的縮影,這種對立衝突,又藉助於《雪國》中靈肉衝突進一步加以了驗證。

島村是在逃避,但也是在尋找。

《雪國》沒有給讀者提供明確的結尾,但是通過島村留下了很多伏筆:“當然,島村也不可能永遠這樣放蕩不羈。”“島村吃了一驚,不禁暗自想到:已經到該離開這裡的時候了。”

島村的離開意味著什麼?

他離開雪國,象徵著人類艱苦的跋涉和新的希望,人類終將離開這荒誕的存在(雪國這一虛無之境),努力實現獨立的自我。

川端康成將對人類的憧憬表現在島村身上,就是努力在想象界和象徵界實現自我的平衡,從而尋找到真實的自我。


一箇中年男人的虛無之境!從三個層面淺析《雪國》中的島村形象

寫在最後:

在談到《雪國》時,川端康成曾說:“也許有人會感到意外,其實貫穿全書的是對於人類生命的憧憬。”

儘管川端康成最終選擇了自殺,但他曾經對生活飽含著深厚的情誼,他體味了新的時代,也相信神秘的命運的力量,但同時也期待人類能夠走出生存困境。

也許,《雪國》只是川端的一個夢。我們對“夢”的解讀,對文本意義的追尋,可能最後都會變成我們的欲求本身。它本身就像一面鏡子,任何我們希冀得到的答案,可能都是我們內心的渴望,我們只能在鏡子裡找尋自己的影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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