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前段时间暂时没上班,难得有空,想约一个朋友蓝见面,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北京了。半年不见,她已经辞了北京的工作、卖了北京的房子、带着老公和娃回山清水秀的苏州安居乐业了。我错愕地握着手机,感叹才半年不见啊!是的,在北京,朋友们半年见一次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北京太大、路上太堵而我们又太忙。比如,如果你想约超过三个人见面吃饭,最后很可能饭没吃成,几个人还因为到底在哪里吃饭比较方便而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我终究没有问蓝为什么离开北京。答案显而易见。如果问我,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离开北京的八百万个理由。值得问的恰恰是,为什么要留在北京?


十年前,当我拖着塑料旅行箱来北京时,蓝已经到北京将近两年。我们同在三里屯一家著名的图书公司做编辑,拿着2000元的工资,住在北三环边上没有客厅的老公房里,每天挤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班,周末去动批买50块钱两件的T恤。那时三里屯SOHO还不存在,太古里还是一片工地,旁边的酒吧街每到傍晚都异常热闹,而我们只能去大成家吃10块钱的卤肉饭,去免费的BOOKWORM看书。我们贫穷的青春就像我们出版的一本本诗集,那么华美,却又那么低廉,看一整天稿子拿到的钱甚至不够买杯奶茶。


最穷的一次,我从宣武门搬家到和平西桥后,只剩下70块钱,而距离发工资还有一个星期。最后,我无计可施,第一次拿出那张为了赠送水杯在超市门口办的信用卡,去超市买回了一个星期的菜。那是深秋,内蒙古吹来的冷风卷着沙尘从北三环呼啸而过,骑自行车从国展回和平西桥的路上,我一直在颤抖。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觉得自己的生活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一个人沿着昏暗的人行道走路回家,总是忍不住感伤。日渐缩短的白昼,让我想起自己来北京后,长久萦绕不去的灰暗心情。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一个周末傍晚,我回到家,发现忘在家里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和一个未接电话。是蓝发来的,短信问我在不在家,大概是因为没收到我的回复,于是她又打了个电话。显然是有急事。因为她是一个从不轻易麻烦别人的人。我打电话过去,她却说已经没事了。我继续追问,她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好丢人啊。”

原来那天下午,她男朋友毫无预警地带着一群作家朋友回家吃饭,根本不知道他们只剩下几十块钱,她借口出门买菜,打电话想跟我借钱,偏偏我又没接电话。“后来呢?”我问她。


“我想起他们还有一个朋友没有一起来吃饭,就打电话给他,顺便让他赶紧带点吃的过来。那群人那么能吃,他懂的。”蓝哈哈大笑,就像平常给我讲笑话时那样,我还没笑,她自己已经笑趴下了。


后来,不论何时何地,每次想起蓝那时的笑声,我就感到由衷的温暖。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一年后,我辞职,换了工作,又辞职,又换了工作。工作地点从三里屯变成苏州街,又从德胜门变成安华桥;我坐公交车上班,坐地铁上班,坐公交车换地铁上班,坐公交车换地铁再换公交车上班。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徒劳的感觉和低微的工资,感觉永远无法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更加谈不上安全感。


每次在惠新西街南口地铁站换乘,看着拥挤的人流在狭窄的通道里缓缓移动,我就感到惊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每天重复着徒劳无功的事;那么多青春的面孔,却那么沉默,那么疲倦,被人撞一下也懒得理会。排着长队的站台上,戴红袖圈的协管员总是扯着嗓门喊:“再往里挤挤,里面空着呢!吸口气还能上去俩!”

一次,地铁停靠10号线北土城站,车门在对侧打开。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又挤进来几个赶时间去上班的人,车厢里像平常一样一阵骚动,有人低声埋怨,有人礼貌道歉。这时,一个女孩忽然“啊”地大喊一声,烦躁地甩了甩头发,说:“我受不了了!为什么我要挤地铁?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生活?”车厢里一下安静下来。没有人挪动,没有人说话,直到列车再次靠站,车门轰然打开。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然后,有一天傍晚,一个可怜的女孩在站台上被挤入屏蔽门,列车贴着她身旁呼啸而过……我总是想起换乘通道里缓缓移动的人流,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她。


令我震撼的,还有那个抢银行的贫困大学生的故事。那个22岁的瘦弱男孩,几年来饱尝艰辛,疲于奔命。从银行抢走几万块后,第一件事却是去学校的小商品市场给自己买一条50块钱的裤子。庭审的时候,他始终一言不发,而为他代言的人则高谈“贫困大学生的性格缺陷”。


还有身边的朋友们的故事。有的人一直在换工作,一直在试用期,从来没有真正“入职”过;有的人不停搬家,甚至连筷子都不敢多买一双,我们去他们家吃饭都得自带一次性碗筷;还有的人明明三年没搬家,却在床底下囤一堆纸箱,仿佛随时担心被房东撵出去,随时准备搬家。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每个人都默默过着绝望的生活。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一天深夜,我从安华桥坐车回望京,旁边刚好驶过一辆双层大巴。静静行驶在午夜街头的大巴,车上空荡荡的,亮着灯,没有一个乘客,只有一排排整齐冰冷的塑料座椅。一个灯火通明的四方体。在寂静的街上缓缓驶过,融入远处的黑暗。北漂多年,不知为什么,那时忽然觉得那就是我全部漂泊情感的出口。也是那时,很想为自己,也为很多和我一样漂泊的人写一点东西,写我们漂泊无望的青春,写我们流离失所的理想。

刚好那段时间看电视剧看得很恼火。比如穷小子必然要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最后不仅要一败涂地,一无所有,还要连自尊和爱情一起输掉。而高富帅总是收割一切,金钱,爱情,友情,连道德优势都顺手捎走。又比如,为了表现奋斗精神,男主角故意辞职去做苦力,出门流浪都要开着路虎,一边抱怨他很苦闷,因为生活得太安逸太没有挑战了,等等,有种中产阶级的矫情。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生活已经美好到这个地步了吗,居然需要手动制造艰辛?


所以,我特别想写一个故事,写真实的青春和奋斗是什么样的。最终,穷小子就算什么都没有赢得,至少获得了身心健康。而且,他必须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我们可以穷困,可以失败,但不能让人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我们心态不健康,或者人格有问题。恰恰相反,我们会失败,正是因为内心有一些东西要坚持。


换个角度说,这也算一种精神胜利法。有时候,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这种价值观诉求太急切了,几乎要伤害笔下这个故事的独立性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歌唱的渴望,远胜过我想赢得什么唱歌比赛。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之后一段时间,我住在通惠河边,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套四居室,每天挤八通线上班,周末去传媒大学自习教室看书,偶尔和朋友们去河边的夜市吃烧烤。一群相识近十年的朋友,依然像最初在三里屯做诗集时那样,谈论着百无一用的语词、能指和意象,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掀桌子走人。

我们依旧贫穷,但却渐渐不那么焦虑了。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我们都变老了。那时,我才确信我可以动笔写一个自己想写的故事了。


再后来,蓝生了孩子,在东边买了个小房子,兴致勃勃买床买沙发,见人就要谈论装修风格,一副准备在北京安居乐业的样子。而我也搬家离开通惠河,祈祷着这是我在北京最后一次搬家。


依然记得多年前一次搬家。小货车装着我的全部家当,行驶在这座城市上空的京承高速上。我坐在副驾驶座里,挡风玻璃外是初夏透明的天空和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一群鸽子从远处的高楼上掠过,一侧的翅膀映出金黄的晨光。

那一天,我二十七岁。感觉仿佛整个人生都铺展在眼前,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那时,我们那么年轻,贫穷和漂泊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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