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多年以後,我才開始讀懂你


父親:多年以後,我才開始讀懂你

父親說起來是個極其命苦的人,自小就沒了爹,剩下寡母拉扯他們姐弟四個活下來。逼仄的一間窯洞,炕上鋪的是草蓆,頓頓吃糠咽菜,排在上頭的孩子從小就當勞力用,簡直就是一部舊社會家庭的血淚史。能夠存活下來就是奇蹟,但父親天資有幾分聰穎,又特別愛學習,撿樹枝兒練習寫字,煤油燈下翻書,就這麼一路堅持到考上高中後去參軍。就在他入伍第一年,鴻雁傳書,家母病危,趕回家時那位辛苦一生又生性懦弱的寡母已經離世。

他其實並沒有太詳細給我講述過那些個苦日子。只說過幾回曾經還啃過樹皮,總之就是一句話:吃穿無著。但仔細一想,就是在遍地苦難的舊社會,父親這一家孤兒寡母的,也算是底層中的底層了。別人家有個成年男子在,可以挑水劈柴,可以田地勞作,有個紛爭瑣事的還能站出來打罵一番。唯有他們家沒個頂樑柱的,該受盡了多少個冷眼,遭遇了多少的閒話,而不僅僅是物質上的貧寒……

這些,我隱隱能感知的到,但似乎又太遙遠和模糊,我只是有時看著父親年輕時候的相片,少年意氣風發,英姿蓬勃,如何也聯想不到會有那麼一個飢寒交迫的童年。就如同淤泥灘塗般的土壤中茁壯長成了一株綠苗,令人驚歎。父親的確是有許多年輕時候的相片,大部分都是自參軍後所拍攝的—入伍後站在毛主席畫像前宣誓,坦克邊上認真聽操作講解等。還有許多張抱著孩子與母親的合影留念。

這些照片中,父親永遠是一副略帶緊張、十分拘謹的樣子,眉頭緊鎖,目視前方,看不出絲毫的感情流露。他是一張方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鼻樑挺直,一口整齊的大白牙。母親經常說,當年就是相中了他的外表才被“騙婚”的。在部隊的時候,曾有電影攝製組想讓他扮一個小戰士,後來也不了了之,或許就是這麼一副永遠堅毅的表情致使無緣的吧。用母親的話說:你看你爸一輩子那副德行,就好像總有人欠他多少錢一樣!從早到晚就沒個笑影兒,太影響人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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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生活中的確總是不苟言笑。但年輕時候的不苟言笑還給人一種沉穩和剛正的印象,有著光風霽月的灑脫;年老後的不苟言笑則多了些許頑固和陰沉,如同風雨前夕的烏雲。這種極大的反差也許純粹是外在的表象—父親的確是老了。老到我要從隱約可見的面龐輪廓,從低垂無力的雙眼中去印證相片中曾經的風光。皺紋、白髮、臃腫的身形、蹣跚的步履、遲緩的言語,都詮釋了一個人的遲暮之年,迥然有別於從前,彷彿是兩個人生。

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也並非一夕之間衰老的。還在牙牙學語時,扶著窗臺遠遠看到他提著公文包回來的身影,我便雀躍地蹦跳了起來。也曾趴在他的肩頭嬉鬧,但這樣的日子並不多。父親在外地工作,總是聚少離多。每次探親回來,他便一刻不停地挑水、劈柴,抓緊秋收冬藏,安頓好米麵食糧,然後再依依不捨地離開。母親說,父親是那種隨時隨地眼裡都有活的人,總想把這個小家歸置的整整齊齊。

也許是因為他從小就沒有一個整整齊齊的家吧。父親總是提起過他母親的雜亂無章,性格又極其懦弱,毫無主見。但是恰巧他便遺傳了這一點。父親天性溫良,近於軟弱。在單位經常受人擠壓,也只是回來和母親訴訴苦。在幾個孩子面前也從來沒有一種威儀—儘管不苟言笑。我們兄妹和他說話素來沒什麼大小,甚而有時直呼其名,這常常被嚴苛的母親所訓責。記得上高中後的有段時間,我突然和家裡極其作對,有次和母親大吵一架後摔門而出,鬱郁走在路上不知所往。然後發現父親一路小心翼翼地跟著後面,我反覆呵斥他不要管我,他也並無言語,只是堅定地一路跟隨…… 後來有次正在上課,有人跟我說父親來找我,出去一看他隔著學校柵欄送來一些水果,我仍忿忿地指責他耽誤我上課。他尷尬的笑了笑,放下東西就轉身騎自行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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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略顯不快的場面還有很多,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確切瞭解自己當初對他的反感和不屑從何而來—也許他太過於卑微,又不夠偉岸,比如和鄰家有個紛爭時總不能挺身而出,比如母親也會經常斥責他在對外交往方面實在沒有擔當!他寫的一手好字,作個文也頗會遣詞造句,心思細膩縝密,但就是言辭木訥,膽量不足,這和文化不高卻快言快語、反應敏捷的母親形成鮮明的對照。

但這種懦弱在孩子們眼裡可就十分的受歡迎了。我們家的每個孩子都極其喜歡和他相處。他是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在和孩子們在一起時才會開懷大笑。捉迷藏,扮鬼臉,學叫賣,打羽毛球…… 他總是樂此不疲,那些時候他自己也就像個孩子一樣,臉上樂開了花。母親就會說他沒大沒小。我曾經有個室友,她家人都是極其嚴厲之人,後來和我們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她極力稱讚父親平易近人,又幽默風趣,表示非常羨慕我。當時我還很是不解。

我一度真是那麼的討厭他啊。父親的儉樸之道,絕對稱得上吝嗇二字。吃穿用度都體現的淋漓盡致。水龍頭要開的極小,電燈要隨時關掉,剩飯菜絕不能扔掉,衣服破洞了也要穿。母親有時候添置一些新家電,給他買了新衣服,父親就會嚴聲指責,有時候還強令退回去!這種打壓之下,母親後來但凡買個東西都要悄悄進行,然後隱藏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才敢拿出來用。

父親還十分的固執,認準的事情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他的主意,換句話說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倔強。年輕時候就已經表現出這種趨向,年老後愈演愈烈。世上倔犟的老頭兒是很多的,但父親絕對算得上其中翹楚。大到生病拒絕就醫,小至吃喝拉撒,都會和身邊的人發生激烈的抗爭,可以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用全部的力量捍衛他莫名其妙的尊嚴。有一次因為吃藥的事,家人、親戚、朋友輪番上陣,嘴皮磨破一層又一層,也愣是沒能攻克他這座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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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極愛貪圖小便宜。電視上經常有那種購物廣告,打著贈送豐厚禮品的名義售賣健步鞋、消除百病的神藥等等,他總是迫不及待地打電話過去。附近藉著免費理療名義促銷什麼玉石床保健品的,他絕對是第一個心癢難耐的。坐火車在候車室被人介紹什麼文物寶貝,他就要回來跟母親拿錢。有一次我剛給他買了一部新手機,他上街遇到一個年輕人,說願意用一部蘋果機進行置換,結果回來拆開后里邊就是個紙電池!當然,他的腦海中從來也沒有教訓二字。

我經常實在想不明白他的這些怪誕的固執、小氣和愚蠢時,就會將這一切都歸於他從小所經受的苦難,苦難是會在人的生命中長期潛伏,留存下不滅的印跡的。父親前半生為了這個家奔走辛勞,未曾有一日享樂。及至老來無事時,身體卻頻出故障,各種病症纏身,也侵蝕地他毫無脾氣。好多年前一場腦梗之後,他的性情大變,以前沉默寡言的一個人,忽然就變得愛嘮叨,而且愈發有依賴性。身邊一日都離不開母親,也經常跟我碎碎念說相距太遠,不能經常看望伺候他。

我知道他其實也並不是多想讓我伺候他,他只是越來想讓家人在身邊。父親喜歡熱鬧,經常騎個小電動車去景區或者公園看人來人往,看一堆人下棋聊天。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喜歡看風景的人,原來身體還不錯的時候,帶他出去玩,他總是對花草樹木,溪石流水喜悅萬分,也愛讓人給他拍照。但現在家人也不敢隨便帶他出去,父親卻還總是念叨著很多很多想去的地方,比如想去原來的部隊所在地看看,想去見見以前的老戰友等等……

我不知道他的這些個願望還能不能實現,因為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大部分願望最後都是會落空的。然後他就喃喃自語,算了,我這身體是哪也去不了了,我這輩子就想和你母親相守下去了。父親常覺得十分虧欠母親,他現在的全副身心都依仗母親而存活。他倆還是經常拌嘴,但一早一晚的問候已是多年雷打不動的習慣。

父親:多年以後,我才開始讀懂你

寫這篇小文前,我的確不知道是否真正讀懂了他,但寫完後又恍惚覺得比以前要更加了解他,更加懂得他生命中的多少無奈、遺憾和落寞。我不知道會不會把這篇小文拿給他看,我也不知道他越來孱弱的軀體會不會不小心湧現出幾抹深藏的情感;我想我還是會把這篇小文拿給他看,即便他仍固執地否認我所描述的一切;無論他是否流露出生命中的感嘆,我都會微笑注視著他面龐上的纖毫變化,這個給予我生命和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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