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在創業公司做了一年半的”內容審核專員“後,小顏終於從新人變成了領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辭職。


這期間,她經歷了職場新人期的熱情、鑑黃師的“職業病”,和忍無可忍後的逃離。


通過她的敘述,或許能為你揭開內容審查員這份職業的真實狀態。



我們要打造一片網絡淨土


我在一所上海的二本院校念商務英語專業。

臨近畢業,我選擇了一家月薪只有3000元的創業公司。

原因無他,在我屢戰屢敗的面試經歷中,這家公司的面試體驗最好,讓我覺得能通過在這裡工作“改變這個世界”。

公司的老闆是個30多歲的溫柔女人,介紹說公司正在主推一款社交App,類似於微博、知乎、微信的結合體。

“你看現在社交媒體烏煙瘴氣,我想要打造一款產品,成為互聯網的淨土”。

這句話擊中了我。

我在微博上是個小V,有5000多名粉絲。

就像做警察抓壞人一樣,我在網絡上有一種“責任心”,常常為了“互聯網的淨土”仗義執言,衝鋒陷陣。

不過,當老闆給我說出試用期半年、月薪3000元時,我們都有一點尷尬 —— 這工資在上海實在是有點低。

不過,老闆很快打破了這個僵局,“我們是創業公司,現在發展勢頭很好,未來你們就是元老,待遇肯定不會差的”。

見我的求職方向是“新媒體運營”,老闆又說:“公司現在剛起步,要不你先從零開始,做內容審核專員吧。以後人多了,你可以去做想做的領域,公司都會支持的。”

“內容審核專員”,那不就是能直接看到用戶們發出的帖子?

這可是一個實實在在接觸用戶的機會,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了。

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網絡審查員》截圖

入職當天,一位22歲的張姓女孩帶著我們參觀公司。

她戴著一頂漁夫帽,身著白T、牛仔褲,清清爽爽。因為比我們早來公司幾個月,她讓大家叫她“老張”。

算上我們這批新入職的,公司員工接近50人。

在公司的露天陽臺上,老張說:“公司計劃在半年內擴招到100人,前期的工作會很累。不過,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大家可就是公司元老了!”

我加了她的微信,掃了一眼她的微信簽名 ——“活在夢裡”。

當天下午,老張給我們做入職培訓,她先在投影儀上給我們看了3組聊天記錄。

第一組記錄,是一位男性用戶在私聊中說了句非常露骨的性暗示。

老張似笑非笑地問:“遇到這種情況,你們覺得要怎麼處理?”

一起培訓的同學面面相覷,明白這句話的人,低頭偷笑;不明白的,面帶疑惑地看著老張。

老張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記住這句話,要禁騷擾者私聊兩週,同時要收集到文檔裡,彙總給技術部門研究,後期可以靠技術審核,免去人工看。”

第二組記錄要更直接,一個男性直接給女性發“你好性感,我可以咬你嘛?”

老張把臉上的職業微笑都隱了,目光中充斥著“殺氣”,說:“看到類似的話,也懂得對方的聊天意圖了,直接給他封號,永不解封。”

第三組比較隱晦,是一個男性對女性說了句“約嘛”。

老張說:“這樣的情況比較複雜,要看他平時發什麼貼。如果多是遊戲內容,那有可能只是約遊戲,這個不用管。如果貼子裡有半裸的照片,尤其是在半夜私聊女性的話,這個人就可以禁止私聊一週了。這一定是騷擾。”

她又補充道:“其實也有女性騷擾男性的聊天內容,處理上要一視同仁。”

處理違規圖片的標準要比處理私聊記錄簡單很多,畢竟對於“漏點”,大家都懂,“唯一的重點是,看到生殖器,直接封號處理就行”。

我反應過來——原來,所謂的“內容審核專員”不僅僅只是看用戶發帖,還有處理私聊、圖片,“看來果然是新公司,這才是瞭解用戶啊!”

培訓繼續進行,從下午2點一直到晚上9點,我們十幾個年輕人看著五花八門的聊騷話術和色情圖片,互相開著玩笑。

其中最認真的一位黃同學,還記起了筆記。

我們一問才知道,她竟然是985畢業的高材生,拒絕了騰訊的offer來這裡的。

聊開之後,我發現像黃同學這樣的好學生並不在少數,與我投緣的林琳,也是拿到了國企的offer直接放棄了。

大家來公司的目標不盡相同,做運營、做視頻、寫段子,這些職業計劃幾乎是在最初和老闆談好的——等到公司規模大了,我們都會在這個創業公司找到與自己理想最契合的位置。

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網絡審查員》截圖



這不就是鑑黃師嗎

上午的工作分為兩部分,8點到10點處理私聊, 10點到12點處理用戶發帖。

7點59分的鬧鐘一響,我馬上打開自己的工作後臺。

但我很快就懵了,1分鐘時間裡,大概湧進十幾條違規私聊,我手忙腳亂地處理了到10點,才只處理了一半。

臨近中午,手機震了一下。

微信上先是收到一條性暗示的信息,後面又接了一句,“這句話是違規的,8點15分被投訴了的,不過你沒處理”。

是老張發給我的。

沒等我回復,她又發了句:“你處理帖子也太慢了,2個小時才1000個。”

不止我一個人出現了問題。

午飯沒來得及吃,微信群裡通知我們這批新人馬上開緊急會議。

和戰戰兢兢的我們比起來,老張倒是自然很多,她在黑板上只寫了簡短的兩行字:“第一處理帖子每小時4000條,第二處理私聊不可以堆積。”

“要是繼續這個速度,一週後考核結束,你們可以去其他公司看看了。”

下午是處理圖片和私聊。昨天培訓時,我已經在PPT上看到了許多難以啟齒的圖片了,可和後臺的圖片比起來,不過是冰山一角。

當第一次看到人體某個部位的放大特寫出現在我電腦屏幕上時,我感覺桌子上的麻辣燙味道都變了。

有了上午的教訓,我加快了手速,下班時,私聊記錄只堆積了5分鐘。我又花1個小時把此前的私聊再篩了一遍,處理了幾處遺漏。

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老張給我遞了個水果,隨口問:“你是剛畢業吧,學什麼專業的啊?”

我答商務英語專業。她撫掌大笑:“那很好啊,如果有外國的用戶,你還看得懂。不像我,學外貿的,大學的知識點可就完全用不到了。”

我咬了一口水果,她又問:“你有男朋友嘛?”

我搖搖頭。

她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男朋友這個工作可就不好做了,很多內容可都看不懂。你可要加油呀。”

我靦腆地點了點頭。

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網絡審查員》截圖

本來,我們合同裡寫的是“做六休一”,每天工作8小時。

我第三天到公司看到排班表時,卻發現“後臺班”時間變成了10小時。

早會時,老張解釋道:“公司發展過快,用戶增多,但招人速度太慢,我們需要加把勁兒。”

她建了個名叫“每日收集500張”的討論組,讓我們把用戶發出的色情違規圖片集中到群裡,發給技術部門“優化算法”,往後好減輕我們的工作量。

收集前,我們得先把圖片“審閱”一遍,每打開一張圖片,我心裡都微微發顫。

每天與這些內容糾纏10多小時,還沒到一週的考核期,與我同期的新人便走了一大半——包括那位985畢業的黃同學。

她的離開悄無聲息,我是偶然發現她的頭像消失在工作群裡才知道的。

但很快,我便習慣這種告別方式了,大家都太忙了,道別是需要時間和情感的。

我也有些動搖,工作內容和當初預期的差距著實太大了。

可又想著,自己既沒學歷優勢又沒專業特長,不如其他同事有擇業優勢。

而且留下來的同事聊天時也說:“公司早晚都會上市的,我們一起見證公司的成長,這是一件多麼驕傲的事情!”

打了這針安慰劑,我決定老老實實留下來。隨著後臺操作的熟練,我也慢慢適應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了。

產品下載量在穩步飆升,我也在入職三個月後,工資從之前的3000漲到了4500。

我並沒有從漲工資這件事上得到任何快樂,倒是對自己的職業有了新的認識。

一天,有同事開玩笑說:“什麼內容審核專員?不就是‘鑑黃師’嘛!”

我恍然大悟,隨即在網上查了下,原來是真的有這個行業——不過,我們和那些真正的意義上的“鑑黃師”還有點不同,因為我們不僅要看視頻圖片裡的黃色內容,還要看文字版的骯髒內容——這簡直就是鑑黃師的Plus(加強)版啊。

我看到有報道說,Facebook的“鑑黃師”平均6個月便精神崩潰,他們的女員工哭訴,“老闆們怎麼這麼殘忍,讓我們看這麼噁心的內容”。

原來,長期間面對各種可怕的、極端扭曲的變態內容而沒有心理疏導,很多“鑑黃師”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

微軟在10多年前,就曾宣佈每月會對公司裡從事這類崗位的員工“提供適當的心理支持”。而且在國外,鑑黃師“工資比一般工作要高一些”。

我看看自己的工資卡,心中蔫了大半 —— 還想要公司給派心理諮詢師?簡直太痴心妄想了。



職業病越來越嚴重

一天下午,許久不見的老闆現身了。

她給我們開了一個會,用極富親和力的語言,對我們在座的“元老們”表示了感謝。

並許諾說,等公司拿到融資、人員配齊,“你們這些元老,都去做回自己想做的領域,做運營、拍視頻、寫段子等都可以。你們也將成為公司這個領域的帶頭人”。

這一番話,又如春風化雨般滲入我的心頭。

有了老闆的激勵,我鼓足幹勁,繼續在這份工作中耕耘。“鑑黃師就鑑黃師吧,誰讓我們是開拓者呢!往後好日子多著呢!”

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網絡審查員》截圖

之前作為新人,我一直沒上過夜班,現在算有經驗的員工了,自然要加入其中。

從晚上12點到次日10點,白班、夜班一週一換,沒有額外補貼。

那小半個月的時間,我幾乎都是看著清晨的太陽從東方升起。

然而累了一宿、伴著晨光入睡的我,腦海裡完全沒有入睡前的舒適愜意,反而是形態各異的男女下半身在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

漸漸地,不管在什麼樣的場景中,只要看到“硬”、“溼”、“炮”等字眼,我都會條件反射地多看幾眼,因為這些很有可能都是需要禁言的敏感用戶。

就這樣,半年後,我迎來了轉正。

在正式合同上,我的工資變成了5000元,我趕緊給家裡去了電話。我爸很開心,又往我卡里打了1萬塊,說讓我別太累。

轉正後的日子跟以前並無二致,唯一的休息日仍然“群消息”不停。雖然我不停給自己鼓勁,但“職業病”也越來越嚴重,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不斷被騷擾、被欺凌。

我嘗試和同事們分享這樣夢境,同時也想和他們談談這份工作的隱性壓力,但不知為何,大家都不願意聊這個話題。

面對這些不堪入目的工作內容,看起來大多數同事的解壓方式是大罵幾句髒話。

可對於我來說,這個舒壓方式不太適合,我始終說不出口。

老張也是異類,她知道公司的氛圍如此,卻從未制止過,只是在群裡說:“你們說髒話吧,反正我是不會說的。以後你們聽到我說,我就在群裡給大家發紅包。”

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網絡審查員》截圖

一年後,我們疲憊的身體終於換來了公司順風順水的發展,老闆拿到B輪融資,在行業內也小有名氣。

又迎來了畢業季,公司擴招了很多新員工。

他們的到來,讓我們的工作時間變回了正常的8小時工作制。

公司規模在擴大,福利待遇也變好了很多。

我也因為“資歷老”而被升職為小組長,手底下有6個新成員。

但比起物質生活的提高,我更期待老闆能兌現她的承諾——讓我們能夠“物盡其用”,做回自己的起初嚮往的方向。

一天吃午飯時,同事講她之前在我們App上遇到一個男生,聊得特別投緣,在馬上就準備見面的前一晚,她在後臺看了對方的賬號信息,發現這個男生滿屏的都是騷擾女性的惡臭言論,被禁言解封后,知錯不改,仍然繼續騷擾。

同事把這個故事當成段子講出來,“還好看了一下,當場把他封死,不然真不知道見面後會是什麼樣子”。

我卻笑不出來了——我確實也在這片“淨土”上遇到幾個不錯的網友,但真是“極個別”,絕大多數都是明目張膽的騷擾。

我也曾藉著自己的職業之便,遇到騷擾,就直接把對方的賬號處理掉。

我開始反思,老闆所謂的“淨土”真的存在嗎?

直到在一次晨會上,老闆和我們重新講述她的未來期許和規劃,不僅回答了我這個困惑,同時也將我對她和公司的期望直接打破。

老闆依然先說好消息——公司得到了融資,在很多平臺上投入廣告,公司的用戶量也在急劇增長。

聽她這話,我滿心以為她此前許諾給我們“實現理想”的時機已經成熟,沒想到,她似乎全然不記得了,直接一刀切地說:“因此,需要加大對審核人員的要求,你們要做好內容審核的事,對處理私聊上點心!”

老闆開完會就馬上走了。我現在已經很少能夠見到老闆,更別提和她講話、談理想了,她也不復曾經那樣溫柔和親和。

老張馬上又和我們幾個小組長開會,解釋了老闆說的“上心”的意思:現在用戶多了,不能太“狠”,畢竟公司也是要賺錢的。

如果有人發了“約嗎”之類的,直接跳過就行,“把時間合理分配,側重處罰其他用戶”。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涼:這還是起初給我講要做“網絡淨土”的地方嗎?

是老闆的初心變了,還是一開始打造“網絡淨土”就只是個託詞?

就像她給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畫了一個大餅,讓我們以為自己是公司最重要的人、能在此實現自己理想。

到最後,我們只不過是鑑黃流水線上熟練的螺絲釘,還是一顆拿著低廉工資、備受精神摧殘的螺絲釘。



辭職不就完了


我一邊重複著以往的工作,一邊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

2016年11月,我失眠、做噩夢的頻率越來越高,頻繁夢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內容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告訴了一個心理學專業的同學,她說:“既然這樣,你辭職不就完了?”

“公司創業的時候,一窮二白。工資剛剛夠我房租,如今看著公司一點點變好,我捨不得啊。”

她倒是很平靜,說我現在的狀況還不是抑鬱症。

“那我要怎麼辦?”

她對我說:“你什麼都不用做,辭職就好了。”

我愣了幾秒,然後點點頭:“好的。”

我們又去商場逛了逛,有的店裡擺著的那些衣衫不整、裸露的塑料模特,我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避開,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繼續和她聊些輕鬆的話題。

回到工作崗位時,我給林琳發了微信,說我想要辭職了。

她立即回覆我:“你瘋了嘛?我們也算‘領導層’了,如果辭職了,再去新公司是還要從新人做起的,而且工資也一定不如現在。”

她的回覆讓我更加崩潰了,我說:“我想做運營,學做視頻,我也想寫段子。我之前可是網絡小v啊!我的夢想可從來都不是培訓別人當鑑黃師。”

後面更深層的話,我並沒說出口。

林琳沒再說什麼了,問了我以後打算做什麼。我說沒想好,先辭職再說。

我找到老張,和她說了我要辭職的想法。老張沒說話,沉默了很久,一直看向我們第一次入職吃飯時的陽臺。我接著問她:“你又是為什麼堅持下來了呢?”

“工作當然是為了生活啦,我們這樣的工作‘見不得人’,同時又卻能讓其他人過上更好的生活,不是嘛?”

“那我們的生活,誰來管呢?”

“可是,這份工作總還是要有人做啊,現在再培養一個新人很難的。”

老張最後和我說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迴盪。

我和她做了一年多的同事,但並不算熟絡。

我不知她進公司來最初的目的是什麼,或許,她一開始就沒被那些美夢所蠱惑,心性堅不可摧;

又或許,她才真正算是老闆的心腹、公司的“元老”吧,所以才能在這裡堅持下來。

當然,無論是什麼原因,我都真心佩服。

其實這一年多她也變了,也開始說髒話了——有次在群裡飆了句髒話,發了1000元的大紅包後,她就罵罵咧咧地說:“大家就把我的那個flag(保證)註銷吧。”

這之後的每天,我都能夠從她的嘴裡聽到各種黃段子,約同事在工作之餘去樓下吸菸時,也會變著花樣和手下們調侃用戶的size。

辦公室裡唯一的謎,就是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過多少個前男友,而這樣的複雜男女關係,在整個辦公區並不是一個很罕見的事情。

她的裝扮早已經從漁夫帽、牛仔褲變成了一襲長裙。

每當她一身靚麗、提前下班,我們就知道今晚的夜色一定很美。

寒冬已至,上海更冷了。


做了1年半鑑黃師,我扛不住了


再後來,我幾乎斷了和前同事們的聯繫。

這3年多來,那個App已經“出圈”了,公司的規模應該更大了。

我一直沒有和爸媽講過真正的辭職原因,只說公司壓力太大了。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就去我爸的公司上班了,我爸倒是挺開心。

2017年下半年,林琳聯繫過我一次,說她也辭職了——公司制定的“鑑黃”KPI太難達到了,上個月公司扣了她1000元,她當場就交了辭呈,“欺負人”。

我又問了下:“那老張現在怎麼樣了?”

林琳回答我,她真的很優秀,“做事情還是那麼一絲不苟,感覺像是為這個職業而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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