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至德二载(757年)闰八月二十三日戊辰,肃宗在凤翔犒赏三军,准备发起攻势,收复长安。这是唐军第三次对长安用兵。与以往不同,此次参战的部队除了已经同叛军交过手的朔方军和关内道部队外,还有万里入援的安西、北庭部队,以及漠北的回纥,西域的大食、拔汗那、于阗,西南的南诏等诸国援军。肃宗动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资源,力图一举拿下长安,彻底扭转战局。

一、安西入援

时间回到至德元载(756年)秋八月,位于天山以南的安西节度接到朝廷一道指令——立即派出本部兵马往关内道扶风郡(后改为凤翔郡)集结,准备平息安禄山叛乱。接令后,节度使梁宰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依令行事。

梁宰的犹豫事出有因。在此之前,安西节度已经接到肃宗即位的大赦文,知道玄宗已经退位,太子李亨登基,大赦天下,大唐进入至德时代。在行礼如仪,谢完新帝天恩浩荡、泽被四海之后,梁宰感到一丝不安——这次新帝即位有些不寻常!梁宰的不安并非源自神秘的第六感,而是基于大唐政治生活的常识:怎么没见老皇帝发声,新皇帝就自顾自宣布登基了?要知道,即便是寿终正寝的老皇帝,也会在宾天之际发遗诏,宣称自己将要告别人世,将大位交给某位继承人。同样的,选择生前退位的玄宗更要发布诏令,宣布退位,将大位交给太子李亨。这是一道必须的手续。当然,肃宗在即位大赦文中也说了,“圣皇久厌天位,思传眇身,军兴之初,已有成命。”但是,没用,这话必须要玄宗自己说才算数。关于这一点,肃宗当然比谁都清楚,所以一登基,就马上派员赴成都,向玄宗通报自立为帝情况,争取玄宗的追认。当安西节度接到朝廷出兵指令的时候,肃宗方面派出的官员很可能已经抵达成都,玄宗宣布退位,退位诏书刚刚在发往全国的路上。而此时梁宰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内幕,但已经多多少少猜出来朝廷出事了,新皇帝的上台有蹊跷。在此局势不明朗之际,是否依令出兵,梁宰拿不准,就找副使李嗣业商议。两人合计了半天,都认为派兵进入关中事关重大,贸然行事风险巨大,不如先缓一缓,看局势如何发展再作决定。梁宰离开后,一旁的一位军官说话了:

“天子告急,作为臣子的怎能坦然安坐不去救援!特进(李嗣业的散官)怎么能因流言而违背了君臣之道!”

说这话的是绥德府果毅段秀实,官位虽然不高,但为人非常正直,李嗣业一向对其言听计从。段秀实的话点醒了李嗣业:只要调兵的命令是真的,依令行事就是了,其他的不是臣子所应当考虑的。在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于是李嗣业立即去找梁宰,要求带兵入援。有李嗣业自告奋勇,梁宰当然求之不得,当即批准,李嗣业遂率步骑五千,以段秀实为副手,东向入援。

后来朝廷再次调兵,这时朝廷局势已经明朗,没有顾虑的安西行军司马李栖筠迅速发精兵七千,“励忠义而遣之。”

安西节度辖区内的地方政权于阗国也出兵入援。国王尉迟胜将国事交给其弟尉迟矅打理,自率胜兵五千入援,肃宗非常高兴,授尉迟胜为特进,兼殿中监。

二、北庭入援

位于天山以北的北庭节度也收到了调兵的指令。率军入援的是名将马璘。据《旧唐书 列传第一百二》记,马璘,扶风人。少年时游手好闲,不事产业。开元末,仗剑从军,效力于安西节度,前后以军功累迁至左金吾卫将军同正。代宗时期官至宰相的常衮所撰的《故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扶风郡王赠司徒马公神道碑铭》(《马璘神道碑文》)中,对马璘服役的地点有不同的说法:

初奋厥武,车师戎府。铁马蛇矛,大黄白羽。天山瀚海,喷薄风雨。骁骑三千,披荆竭主。

“车师戎府”,是指位于古车师国境内的节度幕府。古车师国分前后两部,车师前部位于西州(今吐鲁番交河),车师后部位于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西州、庭州皆为北庭节度使辖区,其中庭州为北庭节度使驻地所在。“天山瀚海”,天山为天山军、瀚海为瀚海军,两军均属北庭节度下辖部队,与“车师戎府”正好呼应。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西州的交河故城

另外,在近年出土的同为常衮所撰的《大唐故四镇北庭行营节度兼泾原颍郑等节度观察使尚书左仆射扶风郡王赠司徒马府君墓志铭》(《马璘墓志》)中,关于马璘的从军经历记道:

年廿二,杖剑西游,横绝大漠,抵二庭之极塞,收万里之奇功。

唐代语境中,“二庭”指代的就是北庭节度。考虑到常衮为马璘同时代人,而且是奉敕撰写的马璘碑文,权威性非常高,因此可以得出结论:马璘是在北庭节度从军,并且很可能一直在北庭效力。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马璘墓志


关于北庭出兵的数额,《旧唐书 列传第一百二》记 “至德初,王室多难,璘统甲士三千,自二庭赴于凤翔。”传世的《马璘神道碑文》记,“初公自二庭统甲士三千,赴凤翔行在,遂陈灭胡之策。”两处史料给的数据一致,很可能旧唐书是沿用了马璘神道碑文的说法。但在《马璘墓志》中却有不同的记载:

公受命戎帅,誓勤王家,与西州士大夫暨诸蕃君长涉乌戈、径赤庭,由陇及岐,视险如砥,躬擐甲胃,手捧兵符,献于行宫,凡(众?)数万以二,先皇穆然垂意,特以良将器之。

按照马璘墓志的记载,马璘所率的北庭援军有一万二千之众,比旧唐书及马璘神道碑文上讲的三千众要多许多。有意思的是,《马璘神道碑文》《马璘墓志》同为常衮所撰,而所载出兵员额数据差异却这么大,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无心之失,究其原因,最有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虑:神道碑立于墓的外面,上面的文字人人都能看到,将出兵数额讲少,可以掩盖北庭节度兵力大部被调走的军事机密;而墓志埋在墓的里面,无人看到,大可以写出北庭出兵的真实数字。

安西节度管兵二万四千,北庭节度管兵二万,唐室此次调兵入援,二镇的精兵猛将悉数被调到内地,所余兵将仅能自守。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安西、北庭部队入援路线


这一年秋天,李嗣业、马璘分别带领万千安西、北庭健儿离开驻地,挟着猎猎西风,穿越戈壁沙漠,开始了东向入援的征程。这一去竟是与西域故土的永诀!天山南北的安西和北庭,在后来唐朝失去河西走廊以后,成为孤悬异域的一块飞地,不断被异族蚕食,终至陷落。这些入关平叛的军人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征战不息、命如转蓬、无处可归。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三、周边援军

肃宗还派出使节翻越葱岭,远赴位于中亚的藩属国拔汗那国(今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征兵入援,并通过拔汗那国给中亚诸国传话,许以重赏,请它们派兵助唐平叛。拔汗那果然不辱使命,请来了大食国的援军。

唐与大食的关系比较复杂。早在天宝十载(751年),唐与大食联军在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打过一仗,唐朝联军大败。这次大食派兵入援,说明两国关系并没有因为怛罗斯战事受到根本性的影响。实际上,在怛罗斯之战的第二年,黑衣大食就有两批使节来朝;第三年,有四批黑衣大食使节来朝,贡献良马等方物,唐朝向来访酋长授以中郎将官职、赐以官服等。由此可以看出,无论大唐还是大食,都有意淡化怛罗斯之战的负面影响。这种处理方式是两国西域战略的必然选择。具体讲,两国在西域并不存在根本性的地缘冲突,对于唐朝来说,它着力维护对葱岭以东地区的绝对控制,对于葱岭以西中亚地区并无太大兴趣。大食也无意越过葱岭侵入唐土。不仅如此,两国都对葱岭以南奴隶制军事帝国吐蕃对西域地区咄咄逼人的军事渗入充满警惕,而唐朝作为吐蕃最为强劲的对手,突然爆发的内乱会削弱自身在西域的军事存在,使得吐蕃的军事渗入变得更加不可控,进而破坏这一地区脆弱的战略平衡,危及大食在中亚的战略安全。这当然不是大食所愿意面对的。基于以上现实考量,大食很愿意派出援兵,助唐尽快平息内乱。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唐代的胡人


在助唐平叛的联军序列里,还有南诏人的身影。这一时期的南诏臣服于吐蕃,与唐的关系比较紧张。就在至德元载九月,南诏乘唐室内乱,攻陷了唐越巂郡会同军(今四川会理县北),占领了清溪关(今四川汉源西南)。在南诏人立于766年(唐代宗大历元年)的《南诏德化碑》中,详细记载了这次入侵的前后经过:

五年(756年,至德元载),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窃据河、洛,开元帝出居江、剑。赞普差御史赞郎罗于恙结赍勅书曰:“树德务滋长,去恶务除本。越巂、会同谋多在我,图之此为美也。”诏恭承上命,卽遣大军将洪光乘、杜罗盛、段附克、赵附于望、罗迁、王迁、罗奉、清平官赵佺邓等,统细于藩从昆明路,及宰相倚祥叶乐、节度尚检赞同伐越巂。诏亲帅太子藩围逼会同。越巂固拒被僇,会同请降无害。子女玉帛,百里塞途,牛羊积储,一月馆谷。

从记载中可以得知,这次入侵唐朝是南诏应宗主国吐蕃之命,与其联合进行的一次作战行动。但从此次南诏派兵助唐平叛可以看出,南诏与吐蕃的关系并非固若磐石,南诏并不想完全倒向吐蕃,如果有可能,南诏还是很愿意与唐建立比较友好的关系。对于这一意愿,唐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在后来收复京师的战役中,虽然南诏军没有出彩的表现,但在随后以肃宗名义发布的庆祝文告中,唐朝还专门提到了南诏:

广平王俶,受委元帅,能振天声。左仆射子仪,决胜无前,克成大业。复有回纥叶护,及云南(指南诏)子弟,并诸蕃兵马等,皆竭诚向化,力战贾勇,事同破竹,易若摧枯。

与南诏为表达政治姿态象征性的出兵不同,回纥的出兵是基于唐室真实的作战需求。清渠之战失败后,郭子仪敏锐地发现唐军与长安叛军战力差距的命门所在:叛军的骑兵极为强大,其所拥有的机动性使其在战场上可以采取更为灵活的战术,在关键节点对唐军实施打击。要克制叛军的骑兵,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配置更为强大的骑兵。而唐军显然在短期内无法实现这一目标。于是,拥有强大骑兵的回纥部队就进入郭子仪的视野,遂向肃宗建议向回纥请兵,肃宗同意。这一任务又落到敦煌王李承寀的身上。上一次出使回纥,回纥葛勒可汗将其女许配给承寀,这一次出使,除了请兵之外,承寀还要迎娶回纥公主。九月,李承寀带着回纥公主出使归来,一同抵达凤翔的,有回纥太子叶护、将军帝德,以及麾下四千精兵。肃宗大喜,亲自接见叶护太子,并大摆筵宴,为回纥将士接风洗尘。酒酣耳热之际,肃宗作出了事后后悔不已的一项承诺:

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元帅广平王李俶与回纥叶护太子一见如故,提议二人结为兄弟,叶护太子大喜,称李俶为兄。

九月下旬,唐军完成所有作战准备,大战已箭在弦上。

四、鏖战香积寺

朔方军、安西北庭等部队及回纥、大食、南诏等国援军在凤翔会师,总兵力约二十万。九月二十四日己亥,百官在凤翔行宫为出征将士送行,元帅李俶答拜。举行完仪式,李俶走出行宫,上马,在禁卫军的护卫下出征。随后,唐军各部陆续离开营地,向长安开进。

回纥部队到达扶风,副元帅郭子仪摆筵接待,安排每日给回纥部队供应羊二百只、牛二十头、米四十斛。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唐朝军人


九月二十五日庚子,唐军各部全部出发,向战场开进。部队沿渭水北岸东行,由兴平西南龙光渡渡过渭水后继续东行。过涝水时,前锋部队与叛军袭扰部队相遇,元帅先锋讨击使论惟贞率队驱散叛军,掩护主力安全渡河。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唐军行军路线


九月二十七日壬寅,唐军开进到沣水以东、香积寺西北的预设战场。这片战场位于长安城西南、终南山以北,阵地前方地形平坦、视野开阔,西侧是南北流向的贺兰渠和沣水,足以为部队左翼提供屏护,东侧有一道不太高的由终南山方向延伸过来的土塬——神禾原,原下人工水道纵横,林木茂密,地形比较复杂。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空万里无云,秋天的上午空气干爽,幅员数十里的旷野上,烟尘腾起,唐军阵地旗幡飘舞、战鼓隆隆、战马嘶鸣,大队的步兵和骑兵穿着闪亮的盔甲、举着明晃晃刀枪,列着纵队往北推进。正前方,十万叛军已列好队形,严阵以待。

距离叛军数里,唐军排出三梯队长阵。李嗣业率安西、北庭等部队为前军,郭子仪率朔方军等部队为中军,王思礼率关内节度等部队为后军,朔方军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带本部骑兵与回纥骑兵作为机动部队。

从西域到长安的远征——香积寺之战

香积寺之战态势图


叛将李归仁率队前出挑战,李嗣业的前军随即发起攻击,将李归仁部赶出战场,并攻击正面迎来的叛军本队。叛军大队阵列坚重,唐军数次冲击,敌阵岿然不动。唐军气势稍有减退,双方僵持,长兵大盾互有攻防。叛军阵中突然鼓声大作,阵列开始往前推进,箭如雨下、刀枪如林,李嗣业前军抵挡不住,队伍散乱,往后退却,叛军乘机抢夺唐军丢下的辎重。李嗣业见状大惊,大吼:

“今日不以身饵贼,军无孑遗矣!”

然后脱掉甲胄,裸着上身,手持陌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被砍中者,人马俱碎,杀了数十叛军,才稳住阵脚。前军迅速整队,恢复阵线,李嗣业一马当先,率领将士各持陌刀,如墙而进,势不可挡,突前的战锋队生生将叛军阵形正面撕开一个缺口,后续的唐军一下从缺口拥入。叛军拼死想把缺口堵住,但面对如潮的唐军,一时很难达到目的。战斗中,都知兵马使王难得去救自己的部将,被箭射中眼眉,肉皮垂下,将眼遮住。王难得将箭拔出,撕掉肉皮,满脸是血仍死战不退。

叛军将骑兵埋伏在战场东侧,想要伏击官军侧后。这是叛军惯有的战术,唐军以前吃亏不少,这次早有预案。侦察分队在战斗打响后就在翼侧仔细搜索,果然发现伏兵。仆固怀恩立即带回纥骑兵赶了过去,将这一部叛军消灭。这是这场战役的关键,叛军见伏兵已被消灭,士气一下低落下去。

李嗣业前军不断扩大叛军防线上的突破口,将叛军阵形突贯到底,从叛军后侧杀出一条血路。回纥骑兵消灭完伏兵,也绕到了叛军阵形侧后,与李嗣业前军合为一处,两军反身从侧后方攻击叛军。二线朔方军组成的中军也压了上来,与前军对叛军形成夹击,叛军阵型大乱,随即崩溃。

兵败如山倒。

战斗从午时持续到酉时,唐军斩首六万级,战场上沟平壑满,全都是叛军死尸。叛军大败,余众逃回长安城。

入夜,长安城中乱成一团,喧嚣不止,仆固怀恩向广平王李俶请战:“贼要逃了,请准我率二百骑兵追击,捉拿安守忠、李归仁等贼首。”

李俶说:“将军作战疲惫,暂且休息,待到明日再作计议。”

怀恩说:“归仁、守忠,全是百战骁将,屡次胜我,今日血战,方被击败,为何轻易放走!若其收合余众,卷土重来,必为大患,到时将悔之不及!兵贵神速,如何要等到明日!”李俶坚决止住怀恩,让他还营休息。

怀恩多次找李俶要求出战,去了又回来,一晚上跑了四五次,都没有得到允准。天快亮的时候,谍报人员报告,贼首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干真已经弃城逃跑。

九月二十八日癸卯,大军进入西京长安。

参考文献:

[1]宋 司马光等 《资治通鉴》

[2]五代 刘昫等 《旧唐书》

[3]宋 司马光等 《新唐书》

[4]唐 李吉甫 《元和郡县图志》

[5]宋 王钦若等 《册府元龟》

[6]吴廷燮 《唐方镇年表》

[7]清 董诰等 《全唐文》

[8]吴钢等 《全唐文补遗》第六辑

[9]唐 徐浩 《唐故英武军使开府仪同三司试太常卿上柱国萧国公赠灵州大都督论公墓志铭并序》

[10]王小甫著 《唐朝 吐蕃 大食关系史》

[11]李方 《怛罗斯之战与唐朝西域政策》,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16卷第1期

[12]薛宗正 《关于安西、北庭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

[13]刘子凡 《唐代伊西节度使考辩》,昌吉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

[14]牛秋实 《开元至贞元年间唐与南诏关系考略》,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1月

[15]史念海 《西安历史地图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