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去看待《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瘋、 癲、狂、傻?

賈寶玉曆來是紅樓人物評論中爭論最多的一個。要能較準確地認識他,必須把握住他的最基本特徵來進行分析。

他的特徵是什麼呢?

第三場他一出場時,作者就在兩首"西江月"詞中為他作了畫象,他給人們一個突出的印象便是開頭兩句說的: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事實上,書中的許多人物也是這樣看待他的,他的母親王夫人就說"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無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眾姐妹也曾說過:"別和他說話才好,要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叛話"。

所以興兒向尤氏姐妹說到寶玉時,就說他

"成天家瘋叛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乾的事人也不知。"

傅試家派來向寶玉請安的兩個嬤嬤第一次見面出來,就感到他"果然有些呆氣"、"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而且舉出一些聽來的事情,說寶玉"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其實,賈寶玉是一個非常"聰明靈慧"的人,並無生理上的精神病態。


如何去看待《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瘋、 癲、狂、傻?


那麼他的這些瘋、 癲、狂、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清代有一個詞論家叫況周頤,他的《蕙風詞話》說得好:

"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 外者也。"

賈寶玉正是一個在思想、行動上都與封建世俗的現實要求格格不入,因而也不容於世的狂怪之人。作者曾借警幻仙姑之口,點出賈寶玉

"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就是對他的狂怪性格的一個很好解釋,說明他是一個不合封建制度之"時宜",因而受到封建衛道者們的"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封建叛逆者。


如何去看待《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瘋、 癲、狂、傻?


具體來說,它有一些什麼表現呢?擇其要者,概括起來有:

首先寶玉對讀書的性質看法。

在人生道路上,古代社會的知識分子一般走的都是一條由讀書做官,從而達到光宗耀祖,顯親揚名的道路,這也是符合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的。賈寶玉的父親,從小也就是這樣要求他的:

"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目的就是要他參加科舉考試。然而他卻偏偏不肯去讀這些東西,讀了幾年,

"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

他當然不是不讀書,而是所愛不在此。他的興致在"每日家雜學旁收的",什麼古今小說,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都視為"珍寶"。他稱《會真記》為"真真這是好書!"不僅愛看,而且能記,還隨時 能用上幾句,與對《四書》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照。

他不願讀《四書》,當然也就不願去考科舉,不僅自己不考,還罵"八股文"為"不過作後人鉺名釣祿之階",罵迷戀於此者為"祿蠹",把勸他留意"仕途經濟"之話斥為"混帳話",對說這種"混帳話"的人從不給以好顏色。世之批評科舉者有之,如蒲松齡、吳敬梓等,但他們都是一些科場中的不得意者,熱中過功名富貴的人。蒲松齡考了一輩子未能得中,他一面著書揭露、批判科舉中的種種弊病,一面還寄希望於他的兒孫,督促他們繼續走這條路,《喜立德采芹》記載:

"無似乃祖空白頭,終老一經良足羞。"

他們的思想是容易理解的。至於賈寶玉,他既非過來人的反戈一擊,也不是清初明代遺民那種出於民族意識而不願出仕與新的王朝合作,以他的聰慧及客觀條件,走這條路本是十分自然又十分順暢的,他卻視若糞土,棄如敝屣,在世人看來,自是乖僻,狂怪,不可思議的事情。


如何去看待《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瘋、 癲、狂、傻?


其次是對傳觀的男尊女卑不認可。

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來的傳統觀念都是男尊女卑,婦女地位卑下。《論語·陽貨》中孔子開始就說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此後則是夫為妻綱,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夫權成為中國幾千年來綁在婦女身上的一條繩索。歷來的文學作品中,雖也有為婦女鳴不平的,但只是哀其不幸,最多為之撒一掬同情之淚而已。

賈寶玉則不然,他不但有一番從古未有,驚世駭俗的"奇"語"怪"論: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同時還有一種"呆意":

"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這不僅與傳統的觀念大相徑庭,而且完全顛倒過來了。因此能不被人們認為"奇"而且"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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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這種"女兒"觀,在實踐中證明它甚至是突破了當時社會界限的。他不但"待姐妹們都是極好的",在一般情況下,即使對眾丫鬟也一樣友善相處,

"每每甘心為諸丫頭充役",

有時又為丫頭們掩過是非,就是怡紅院外的丫頭如平兒、鴛鴦受了委屈,他也替別人去向她們賠不是,為她們心裡難受 特別是晴雯之死,使他發出了從未有過的怒吼:

"毀詖 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在《芙蓉誅》中,他還用了世界上最美好的辭語來歌頌被屈死的晴雯。在中國歷史上和古代文學史中,有誰見過一位貴族公子曾經這樣讚美過他的丫鬟呢?在賈寶玉的眼裡,晴雯不是一個丫鬟,而是天地間靈淑之氣的化身。他是把她作為一個清淨女兒來加以至美讚頌的。無怪乎人們對他的言行根本無法理解,只能象興兒說的那樣:"說的話人也不懂,乾的事人也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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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是他的婚姻愛情問題。

寶、黛二人自幼耳鬢廝磨,產生了愛情,這是古代戲劇、小說中常見的事情,不足為奇;奇特的是寶、黛愛情產生,發展在寶玉身邊有一大群女孩子這樣的環境中,而賈寶玉卻愛上了一個與封建傳統婚姻標準大相徑庭的林黛玉。史湘雲比林黛玉更早就與寶玉相熟,薛寶釵可說是與林黛玉接踵而來到賈府的。以賈府這樣一個貴族之家,他們傳統的婚姻觀念正如王熙鳳所透露的,是"人物兒"、"門第兒""根基兒傢俬兒",即是人品(包括相貌和性格)、家庭出身和財產。

拿這幾條來稍一衡量就會發現,林黛玉遠不如史湘雲,尤其不如薛寶釵。以人品來說,我們自然有不同於前人的標準來評價釵、黛,但起作用的卻是當時榮國府裡眾人的看法: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尤其是薛寶釵的相貌,對賈寶玉頗具吸引力,林黛玉說他"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不是沒有根據的。以"門第兒"來說,薛家是顯赫一時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他們之間的互通婚姻也已是慣例,自非父母雙亡的林黛玉可比。以"根基兒傢俬兒"來說,薛家是有錢的皇商,"珍珠如土金如鐵",而林黛玉卻是寄人籬下,因體弱多病,想每餐吃一小碗燕窩粥也難以啟齒,反而受到薛寶釵的施捨。在條件相差如此懸殊的情況下,賈寶玉卻不顧家庭的巨大阻力,毅然捨棄了人人讚揚的薛寶釵,而愛上了孤苦無依且又十分"小性兒"的林黛玉。

這在一般人看來,自然又是不可捉摸的行為。

因為它和《西廂記》裡鶯鶯的愛上張生是大不相同的。在崔、張之間,雖然還有一個鄭恆存在,但鄭恆比起張生,正如紅娘說的:

"你是一分,他是百十分,螢火焉能比月輪?"

鶯鶯之舍鄭取張,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而賈寶玉只因林黛玉從不講薛、史愛講的"混帳話",在思想意趣上相投,僅因這一點就把它放在全部傳統婚姻標準之上,豈不更為怪哉?而釵嫁黛死,這種違反封建統治階級常情的愛情被扼殺之後,賈寶玉竟然"眼睜睜把萬事全拋","懸崖撒手",出家當和尚去了。這種怪事,也是世人所不可理解的。正如"脂批"所說:

"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妾,豈能棄而為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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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賈寶玉在當時來說還有一個突出的性格特點。

就是他是一個"不安本分的人,竟一味的隨心所欲"。 但賈寶玉的種種"隨心所欲"的願望和行止,在當時是受到極大的束縛和限止的,這種要求和現實之間的矛盾就使他產生種種的苦惱,他那無所不在的"似傻如狂",他那無窮無盡的"新愁與舊愁"就是這種矛盾衝突的產物。在最後要求與理想不能得以實現.在他自己"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的情況下,於是他甚至又說出了要"化灰化煙","再不託生為人"的話來了。賈寶玉長期過著錦衣玉食,婢僕成群的富貴生活,在別人(比如秦鍾)羨慕尚且不及,他卻總想離開這個世界,這對世人來說,不又是十分不可 理解的麼?

總之,"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金錢、嬌妻、子孫忘不了,而賈寶玉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為了不受這個現實的束縛和壓抑,他都毅然把這一切拋棄了。怎能不被世俗人視為不可理解的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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