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谓反映人际关系。日常生活中人们为了改善人际关系，称呼他人采取尊称形式，礼貌待人；但当发生冲突时，则采取取消尊称、破坏尊严、侮辱对方所尊敬者等方式。因此冲突中的骂人，可以映射出人们所重视的人际关系、隐私与价值观。
许多刑案往往从纠纷开始，经当事者互相骂人导致升级，出现命案。刑科题本中的供词对这种骂人有一般性的叙述。如山西朔州民任三贵因讨欠纠纷伤张荣身死案，据任三贵供：他曾借欠同村张荣麦子、谷、钱，立有借约。嘉庆五年五月十二日上午，他从外村宰羊回来，赚得二百文钱。走到村外撞遇张荣，向他讨要前欠，他把二百文钱拿出，叫张荣收了再算。张荣不依，村说他延挨，不顾脸面，立逼本利全还。他生气争论，张荣叫骂，他回骂，张荣扑打，他顺手用宰羊刀抵扎两下，伤张荣左肋致其倒地。张荣越发辱骂，说要告官将他问罪。任三贵一时气极，起意将其致死。叫骂、回骂，进一步辱骂，不断升级。一般情况下供词并无骂的内容，然而有些供词则说出了骂人的内容，强调自己忍无可忍，借此可以了解当时最伤人的骂人内容。
【个别资料很难得，如乾隆朝刑科题本中山西托克托城三盖村有吴廷臣与郭兴泰伙种蒙古人地，二人发生纠纷，郭兴泰骂吴廷臣“小忘八蛋”。参见《清代地租剥削形态》上册，第270页。“忘八蛋”，即谓“王八蛋”，清中叶考证学者赵翼释为“俗骂人曰杂种”之语，又指出“王八”：“明人小说又谓之‘忘八’，谓忘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参见（清）赵翼著，栾保群、吕宗力校点：《陔余丛考》卷38“杂种、畜生、王八”条，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811—812页。又如泽州沁水县许共保不允地主王蛮娃重扬租谷逼索全租一案中，王蛮娃一定要量足租谷，据王蛮娃供词：“许共保就骂说，老子今日偏不量，看你这水蛋把老子怎样呢？……小的又向他讨要，说你今日若不全还，老子也就不走了。许共保越发叫骂起来。牵及小的父母，小的也回骂了两句。”参见《清代土地占有关系与佃农抗租斗争》下册，第680页。“水蛋”，河北北部方言近似山西，亦流行骂人语言“水蛋壳”，或释为王八生的孩子。】
不同的性别对于骂人伤害的感觉不同，女性最不能忍受的是涉及贞节的骂语。
【大约同时代的欧洲“最普通的侮辱形式是质疑女人的贞操。这种侮辱特别普遍，而且效果非常明显”。这说明人类社会的相似性。引文见[法] 菲利浦·阿利埃斯、乔治·杜比主编，杨家勤等译：《私人生活史》第3册， 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519页。】
山西闻喜县郭家庄节孝坊
如夏县民妇武裴氏因闻其夫之堂弟武振库秽语投井身死案，据武振库供：“武裴氏是已故小功堂兄武振仓的女人，她和堂伯母武阳氏婆媳两人孀居过日，雇族兄武居文耕种地亩，与小的俱没仇隙。嘉庆十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小的去向伯母武阳氏借用粪桶。伯母还没答应，堂嫂在旁说明日自己要用。小的村他小气，堂嫂说方才武居文已来说过，明日要浇地亩，实在自己要用，村斥小的不该硬要借。小的生气，原说‘武居文又不是你的男人，为什么该由他做主’。堂嫂听了就不依，哭嚷。伯母也把小的村骂。小的自知失言，当时走回。后来听得堂嫂因被小的村辱常要寻死，小的害怕。二十六日央了堂嫂的哥子裴凌汉去给堂嫂赔礼，堂嫂不肯见面，小的无奈走回。不想到二十八日早堂嫂竟投井死了。”
再如榆次县民段梅喜因索欠辱骂韩杜氏致自缢身死案，据韩杜氏供：她四十六岁，男人已故，三个儿子，因违反村规没有挑渠而使水被罚款，其男人的表弟段梅喜垫钱完案。“九月二十五日黄昏时，小妇人和儿子韩宗并儿媳都在房里闲坐，段梅喜酒醉进来，声嚷讨钱。小妇人因他讨得紧急，原说‘我家本不认罚，谁叫你垫钱’。段梅喜和小妇人争吵，骂小妇人‘这样混赖，不如养汉当娼赚钱’。小妇人气极，拿桌放磁碗砸碎，用磁片在头上划了两下，要和段梅喜拼命，儿子劝住。……小妇人守节二十来年，被段梅喜这样辱骂，还有何颜做人。”这是一段难得的女性供词。后据韩杜氏的儿子说：“母亲哭了一夜，小的劝慰报案，验讯。不想二十七日晚间、二十九日早上，母亲两次乘空上吊，都是小的和女人看见解救。以后日夜防范解劝，母亲总不言语不肯吃饭，到十月初八日早上死了。母亲实是段梅喜辱骂气极绝食身死的。”
以上两案均系寡妇不堪忍受偷汉、当娼之辞的侮辱而自杀，法律在这方面保护妇女的名誉，维护贞节观念。这两起案件都依据“因他事与妇女口角、詈骂，妇女一闻秽语，气忿轻生自尽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例，应杖一百，流三千里，至配所折责四十板”处理。清中叶国家极力维护女性的贞洁观念，民间则显示出女性对贞节观念的极端重视。
男性最不堪忍受的是被人辱骂父母与祖先。辱骂祖先的事例较多，如盂县民韩泳渌因卖地银殴毙堂弟媳韩氏案，据韩泳渌供：嘉庆二十三年二月十六日早，他同儿子韩有喜到河滩地内做活，韩氏从地旁走过，说要进城告状。“小的拦阻，韩氏混骂，小的拾起地上木柴打伤她右手腕、两腿。韩氏撒赖，躺地乱骂，儿子上前扶劝，韩氏不理，还牵及祖宗嚷骂。小的生气，要索性打她一顿，把韩氏上身按住，叫儿子殴打。”韩泳渌不能忍受韩氏混骂、乱骂，“还牵及祖宗嚷骂”。再如高平县民闫三驴欠钱殴伤闫节方身死案，据闫三驴供：他与闫节方打斗中，“闫节方仍复躺倒，牵着小的祖宗越发辱骂，小的又用石块打了他右胯、右脚，踩上两下”。又如崞县民石虎虎因重利盘剥被贺举举等殴伤身死案，据贺涌涌供：在贺举举、贺涌涌与石虎虎争殴中，“那时贺邵、贺泳盛走到查问劝解，因石虎虎牵及贺姓祖先辱骂，贺邵用木拐杖打了他右胳膊上两下。贺泳盛拾起断木棍，也打了他右胯上三四下。石虎虎住口，贺举举又抓起一把石灰擦他两眼，歇手直散”。还有榆次县郝进宝因财产纠纷砍死义父无服族兄智文炳案，据郝进宝供称：“智文炳说小的是异种，牵骂郝姓祖先。小的因他骂得刻薄，一时起意致死。”以上4例的供词中都说骂人者牵连对方祖宗、祖先，第4例还说对方是异种，可见辱骂祖宗是最伤人的话，祖先崇拜是古代重要的价值观。
《白鹿原》剧照
辱骂父母的有3例。妻子骂公婆的情形，一是潞安府壶关县南河村牛壮因口角将妻牛高氏致死案。牛壮二十二岁，向在直隶长垣县妻父高勇忠铺内作伙。嘉庆十年十月内，牛壮托妻叔高勇孝寄回绞（纹）银十两交给女人转交母亲收存。十一月初五日傍晚，他回家查问银两，女人说没有交给母亲，她自己要做衣服，藏在柜内。牛壮生气把女人村骂，一面开柜找取银两，另行收藏，就到母亲房内喝酒说话。起更时牛壮酒醉回房，女人已经脱衣睡下，牛壮上炕要和女人同睡。女人说他不肯给银做衣，并没夫妻情分，把他推开，不叫同睡。牛壮打她臀上一拳，没有成伤。“女人牵着小的父母哭骂，小的生气摸取炕壁上挂的小刀向她腿上吓扎一下，女人两脚乱蹬，小的又扎她一下，不料黑暗中伤着女人产门、左腿，女人喊叫……到七日早女人因伤死了。”据牛壮说女人哭骂他的父母，他才动刀的。我们看到牛壮在岳父店铺挣到纹银十两，对于一般家庭而言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可能这也是得到了岳父的关照，但是他不善处理婆媳关系、夫妻关系，还动刀伤人，酿成惨案。此案也反映出该家庭关系中，母子关系重于夫妻关系，母亲具有家长的地位。
二是太原府交城县马尚祥砍死妻马曹氏案。马尚祥四十八岁，父母俱故，妻马曹氏过门多年，生有子女，向来和睦。近因马尚祥把家产陆续卖完，缺少衣食，就常吵闹。嘉庆十四年十月初十日，马尚祥因家无用度，往邻村找相好借贷，没遇到。傍晚回家，妻见夫空手回来，又吵闹。马尚祥劝慰，女人不依，说不能常受冻饿，叫马尚祥把她或休、或卖，不愿与他过日。马尚祥生气嚷骂，女人就拿菜刀要拼命。马尚祥夺获菜刀，致把左手中指划伤。女人夺刀，他用刀砍伤她右手背、右臂膊。马尚祥说：“女人坐地撒泼，牵着小的父母辱骂。小的一时气忿，要杀死她。”
【《辑刊》第1册，第153页。按：祁县人王狗子卖柴营生，与董氏结婚八年，生有一男一女，家贫，夫妻经常争吵。乾隆四十七年三月，丈夫因赚不出钱买米，妻子咒骂丈夫不如早死，她好另嫁人，免得受穷。归化城葛凌云佣工，乾隆五十四年因穷困难过，与妻子商量把她嫁卖，妻子允从。这些事例说明贫穷导致婚姻难以为继，争吵不在话下，嫁卖也有一定的普遍性。转引自王跃生：《十八世纪中国婚姻家庭研究》，第15、104页。】
此案因家庭贫穷，夫妻关系恶化，妻子希望离婚脱离困境，纠纷中丈夫杀死妻子，酿成人间悲剧。悲剧导火索在于丈夫不能容忍妻子骂他的父母。
三是男性之间辱骂父母的事例。如陕西府谷县客民郝增先因被疑侵吞事扎伤雇主身死案，郝增先供：他是山西忻州人，嘉庆九年四月里孙名升邀他在铺内帮做生意，十二月二十一日早，他在柜房里查对账目，孙名升走进斥说他侵吞账粟，将账簿拿去，立逼其出铺。“小的向他分辩，孙名升不依，混骂，并提起柜边布靴扑打，小的将身闪过，顺取桌上小刀抵格，伤着他左太阳穴。孙名升复拿靴扑打，小的用左手把靴格落在地，孙名升弯身拾靴，小的见他拾靴，怕他又打，随用刀扎伤他左后胁跌地。他更加辱骂，伤及父母，小的一时气忿，起意把他扎死。”
【《辑刊》第3册，第1381页。按：乾隆十九年山西忻州静乐县孙勤与孙日启是无服弟兄，因佃种土地发生纠纷，争斗中孙日启牵着孙勤父母辱骂，孙勤用石块打了他头一下，后孙日启身死。参见《清代土地占有关系与佃农抗租斗争》上册，第237页。】
辱骂父母在此案中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
男女都不能容忍辱骂家里的女性被其他男子占有。如夏县民师四娃因当衣未还谋杀小功服兄师佐致死案，据师四娃供： 嘉庆十七年三月间，他向师佐借了两件衣服，当银二两五钱使用，没有赎还。“十八年四月初七日，师佐又去催讨，还嚷说小的没钱赎衣，有钱娶媳，该把媳妇给他睡觉的话。小的因他屡次凌逼，复又出言刻薄，心里忿恨，起意把他致死的。”【《辑刊》第1册，第240页。】这是不能容忍辱骂媳妇。
归化城厅客民贾万漋索欠砍伤张成章身死案中，据贾万漋供：“嘉庆十九年三月里，张成章说他有三十亩地还没籽种，叫小的给他麦子，将来成熟均分，小的应允，当给他二斗麦子。六月初十日晌午，知张成章麦子收割，过去分麦，张成章翻悔不给。小的不依，争闹，张成章把小的踢打，小的打他不过逃回。心里气得慌，向女人告诉，女人劝慰。小的出街喝一会酒回家，见女人啼哭，向说被张成章走去叫骂，说叫小的把女人给他睡觉，就分给麦子的话哭的。小的因张成章先不分麦，把小的踢打，还上门糟蹋，实在气极，起意把他杀死泄忿。”丈夫、妻子均不堪受辱，丈夫于是起意杀死骂人者。性关系要求女性贞节，从一而终，对于男性来说具有独占性的权利与保护女性贞节的责任。辱骂家里的女性被其他男子占有，侮辱性极强。
此外，还有一些称谓用语被认为是不礼貌的，容易引起争吵的升级。如自称“老子”，等于骂对方“儿子”。
【乾隆朝刑科题本中山西归化城布塔齐村蒙古人那速图租地给褚万禹，褚万禹为那速图代赊酒油，二人产生纠纷，褚万禹说“怎么老子替你还了油酒钱”，那速图回复“你靠老子地亩养活哩”。参见《清代地租剥削形态》下册，第728页。】
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被认为不尊敬。
【《清代土地占有关系与佃农抗租斗争》上册第223页记载，乾隆三年山西代州人赵元卿与人争嚷，高天育从旁解劝，呼唤赵元卿姓名，赵元卿嗔怪，亦直呼高天育之名，彼此角口，“高成凤以伊子高天育系赵元卿无服长亲，且因劝被辱，心怀不平”。】
供词中，还往往提到村骂、混骂、跳骂等，都是加剧冲突的诱因。《大清律例》的刑律中有骂詈罪，下设骂人、骂制使及本管长官、佐职统属骂长官、奴婢骂家长、骂尊长、骂祖父母父母、妻妾骂夫期亲尊长、妻妾骂故夫父母8项。下面讨论一下与上述事例有关的内容。
骂人项规定：“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骂祖父母父母项规定：“凡骂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骂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绞。须亲告，乃坐。”妻妾骂夫期亲尊长项规定：“凡妻、妾骂夫之期亲以下、缌麻以上（内外）尊长，与夫骂罪同。妾骂夫者，杖八十。妾骂妻者，罪亦如之。若骂妻之父母者，杖六十。并须亲告，乃坐。（律无妻骂夫之条者，以闺门敌体之义恕之也。若犯，拟不应笞罪可也。）”
我们前面论述的案例虽涉及这些刑律，但是法官在处理案件时，并未就有关骂人的问题究责。这可能是案件涉及的骂人都不是“亲告”，而且案件本身属命案，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了骂人，故未将骂人作为刑事案件处理。不过，辱骂女性致死，则受到刑罚。就当时人来说，从供词可以看出，显然知道骂人特别是骂对方的祖宗、祖父母、父母是极其错误的事情，强调对方的违反人伦以及自己的忍无可忍，以此获得法官的同情。
（摘自《清朝大历史》第十一章《清中叶山西的日常生活》，脚注以夹注形式呈现。标题为编辑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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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建华，1957年出生于河北张家口，1978年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社会史学会会长。主要研究明清史、社会史。清史方面，著有《清代的国家与社会研究》《乾隆事典》《清史十二讲》，合著《清人社会生活》，辑录《〈乾隆帝起居注〉巡幸盘山史料》，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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