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很多伤痛,都在等待一个道歉

人间很多伤痛,都在等待一个道歉

人对人的伤害,在地球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很多伤害无人知晓,而很多被说出来的伤害,可能到最后被遗忘了,都没有等来一个道歉——

这几年各个社会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反性骚扰和性暴力的运动,但我们几乎从没有见到过侵害者出来道歉;

有人因为在工作岗位中遵循职业道德行事,被上级规训惩罚,会不会有人给他们道歉,答案始终在风中飘荡;

还有,因为无法处理成年人世界的情绪,有的父母会选择转而伤害孩子,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后,都没给过一个郑重的道歉。

旁观者可能会遗忘伤害、遗忘道歉,但受到伤害的当事人不会。

人类的大脑基于保护我们的目的,会本能地帮我们记住那些受到创伤的经历。所以就算创伤性的经历过去,再面对类似的危险信号时,即使很轻微,大脑的应激回路还是会被激活,引发人各种负面情感和强烈的身体感受,甚至是冲动行为。

受害者即使在程度不一的伤害中幸存,但内心的某一块,还是真实地被损毁了。没有得到妥善对待的创伤,只会重叠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得不到解脱。

有人会说,面对伤害,道歉真的有用吗?

有用。

道歉,也许是唯一一种方法,能让侵害者和受害者都能度过人性、肉体和精神上遭遇的磨难。

01 永远等不到的道歉

美国剧作家和社会运动家伊芙·恩斯勒,是反对性暴力的经典剧作《阴道独白》的作者,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恩斯勒从小被父亲性侵,但就跟前面提到的那些遭受性暴力的人一样,直到父亲去世,她也没有等到一个道歉。在父亲去世后,恩斯勒决定不再等待道歉,而是自己提笔,模仿着给自己带来伤害的父亲的口吻,写下了期望听到的道歉。

人间很多伤痛,都在等待一个道歉

《道歉》| 2019年5月


这本书最后出版了,名字就叫做《道歉》(The Apology)。恩斯勒让父亲在这封"道歉信"中,承认自己的行为是犯罪,承认自己的行为影响和摧毁了恩斯勒,也深入地陈述了自己为什么会犯下错误。

受害者去深入思考侵害者内心的感受,这个过程极度困难,恩斯勒自己也说,“把他们塑造成一种庞大的恶魔要容易得多,痛苦也要少得多。”

但即使施加伤害的人已经消失了,恩斯勒还是坚持要以侵害者的名义给自己一个道歉,其实就是因为创伤并不会随之消失。通过道歉的过程,她才有机会自我修复和疗愈,最终获得自由。

恩斯勒代替父亲说出了坚持不道歉的理由,因为“道歉对我来说非常陌生,非常不自然。我不记得自己为任何事情道歉过。事实上,我的成长强调道歉就是暴露弱点,让自己变得脆弱”。

现实的种种场景证明了恩斯勒是对的。看看我们的身边,那些真正犯了错的人不道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害怕承认犯错的那个时刻,自己的观点和做法是错误的。认为道歉就意味着暴露自身的弱点和脆弱一面,会让自己在和他人的权力结构中丧失强势的立场,失去权威。


02 道歉,必要的补救

在我们的文化中,道歉这件事太少见了,尤其是在权力不对等的关系里。

因为处于强者的地位,所以实施了伤害,也因为处于强者地位,所以选择不道歉。不管是在伤害行为发生的过程中还是之后,受害者始终都处于弱者地位,这就形成了一种持续的伤害。

为什么那么需要一个道歉?就是因为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被伤害了,这种伤害却得不到承认,不可能有人不感觉到愤怒。

就像哲学家帕梅拉·希罗尼米说的:“你过去遭受的错误对待,会一直存在于你的生命之中。如果没有道歉、赎罪、报复、惩罚、赔偿、刑罚,或其他任何能让人看出这件事情错误性质的东西,那么它就将变成一项公开声明——它实际上就是在大张旗鼓地指出,你本就应该被如此对待。”

人间很多伤痛,都在等待一个道歉

1970年12月7日,西德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

一场具体的伤害发生在侵害者和受害者之间,但我们得意识到,每个人其实都是潜在的侵害者和受害者。如果这次我们认为发生在他人之间的错误行为不必道歉,我们下次就要做好准备接受同样的处境,因为我们在默许已经做出了声明。

道歉,就是承认伤害,就是反思并放弃不合理结构赋予自己的优势,并且承诺不再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来彰显力量。这是对受害者必要的补救行为,也是帮助他们恢复社会地位的重要仪式。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说,受害者在接受了侵害者的最真诚的道歉和尊重后,找回的其实是自己的名誉和尊严。

受害者想要从道歉中真正获得的,是曾经受到的伤害被正视,自己作为“人“被正视。

在第三方看来,这事也许微不足道,觉得毫无作用。但对受害者来说,这种承认极为重要,内心那些找不到原因的焦虑、羞愧和愧疚,终于可以找到一个出口。而至于到底需要多大程度的补偿,才能消除这些痛苦和伤害,这个问题只有受害者可以回答,但首先需要的,是来自侵害者真诚的道歉。


03 成熟的人,才能真正道歉

对受害者来说,伤害不止来自于收不到道歉——收到不真诚的道歉,又是一种新的伤害。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不起,我批评了你”“对不起,我错怪了你”,这些都不是道歉,而是一种自恋的自我辩解,承认了伤害,但并不准备承担责任。

就像电影《密阳》中说的,“原来在我原谅坏人之前,坏人早已先原谅了自己。”

人间很多伤痛,都在等待一个道歉

李沧东导演作品《密阳》

对受害者来说,真正的道歉不是一句毫无反思的“对不起”,而是像恩斯勒做的那样,侵害者从受害者的视角出发,完成一次对自己侵害行为感同身受的想象和亲身体验。

真正的道歉需要付出代价,需要共情,需要伤害关系中痛苦的对称性。如果侵害者对于受害者的痛苦没有任何感觉,这叫什么道歉?

精神病理学家艾伦·拉扎尔在《论抱歉》(On Apology)中就说,道歉就是一个交换耻辱的过程。“道歉中最关键的部分,是侵害者和受害者之间权利和羞耻的互换。通过道歉的过程,侵害者把侵害所造成的耻辱导向了自己。”

真诚有效的道歉很难,因为“道歉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承诺,它需要绝对的诚实,深层的自我拷问和时间”。在这个意义上,人人都可以说对不起,但只有成熟的人才能真正道歉。

我们也许从没有在学校接受过“如何完成一次真诚有效的道歉”的教育,但好在我们可以学习。

贝弗利·伊格尔在《道歉的力量》中说,一个完整的道歉,至少应该包括3个R:后悔(Regret)、责任(Responsibility)和补救(Remedy)。3个R对应的,其实就是对伤害的反思,为行为承担后果,然后用具体的方法来补救伤害。

伊芙·恩斯勒的道歉信包含了道歉的四个步骤,可以作为道歉的模板参考——

第一步,详细陈述做了什么,这种陈述不能是模棱两可的。

必须真正地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说“对不起,我伤害了你”,而是“对不起,我在半夜跑到了你的房间,脱下了你的内裤”。

第二步,必须解释为什么。

如果不了解原因,受害者就会陷入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受到伤害,或者为什么是自己受到伤害这些问题的沼泽。侵害者有义务提供解释,比如“对不起我羞辱了你,不是因为你工作不负责任,而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受到组织的问责,我想要让你保持缄默”。

第三步,敞开胸怀,感受对方的痛苦。

对受害者在被伤害时所承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侵害者也要成为这些耻辱的接受者。

第四步,承担过去行为的责任并改正。

恩斯勒说道歉是一场追忆,联系着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和此时此刻的真实生活,不要想着马上收获谅解,道歉需要时间,无法加快脚步。

如果说,对受害者来说,道歉是一种补救。那对侵害者来说,道歉就是一种自我拯救,在对他人造成伤害后,通过承担和受害者相称的痛苦,把自己从过去的错误中释放出来。

一个健康的社会,道歉应该是必需品,鼓励犯错的人道歉,也支持受到侵害的人获得应得的道歉。一个健康的社会,犯错的大人会给单纯的孩子道歉,武断的上级会给遵守职业规范的下级道歉,掌握话语权的上位者会给无辜的普通人道歉。

希望人间的伤痛,都能收获道歉。

这至少证明了,我们的社会还拥有恢复公正的愿望,还拥有可以宽恕的空间,还拥有从错误中复原的能力,不会遗弃受到伤害的人,逼他们走向复仇的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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