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看韋斯安德森的《犬之島》

我對這部電影有如此“不適”的快感,或者說“享受”的不適感。

這部電影是個定格動畫,顧名思義就是用實物做出場景,用黏土捏好小人,一點一點的擺放,一秒擺24次,配合適當的電腦特效加工形成的動畫。在定格動畫領域,《犬之島》可以算是精緻了,場景美術的每個細節都經得起品味,人物的每個表情都做好了模型,加上覆雜的鏡頭運動,都顛覆了我對定格動畫的認知(上一次顛覆還是《魔弦傳說》。)

首先誇讚一下韋斯安德森的美學。

強迫症的對稱構圖再一次征服了我。整部電影,90%以上的鏡頭都採用了對稱構圖。即使是運動鏡頭,也是從一個對稱畫面移動到另一個對稱畫面。如果看截圖說多少能體會到一些的話,看運動畫面更能感受到這種屬於強迫症的美感。

幾乎所有的電影的運動都講究平滑,所有的影視後期做運動都喜歡用貝賽爾曲線,所謂緩起緩落,能讓觀眾舒服。而韋斯安德森根本不care你舒不舒服。所有的運動鏡頭都是直來直去。恩,剛開始看我居然暈了,但一旦習慣了這種設定,還是很爽快的。

非線性敘事、太鼓打擊樂鋪滿整部電影……韋斯安德森就是屬於這樣的導演,他的電影個人烙印和形式感極強。

現在的電影製片人和導演,無論中外,都想把觀眾伺候的好好的。特別是中國電影,每個處理都想讓觀眾爽,每個細節都想觀眾看懂,觀眾不能有任何困惑,因為片方不想勞煩親愛的觀眾大人動任何腦筋。

你想在電影里加上可能會讓觀眾不舒服的一些東西?就算哪個導演膽敢有這樣的想法,製片人監製幕後大金主等等背後一長隊的人挨個來阻止你。

韋斯安德森卻不一樣,所謂作者電影,他能夠最大程度上忠誠於自己。他不去適應觀眾,而讓觀眾來適應他,一旦適應了之後,能從他的電影裡感受到藝術,感受到美。

《犬之島》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不停地在給你找不舒服。

明明是動畫作品,卻被官方建議12歲以下兒童不宜觀看,《犬之島》無論是藝術表現形式,還是主題,都並不是12歲以下的孩子能夠接受,而且需要觀眾有一定的影商,不然可能只能不爽地離開。

影片一開始是一頁觀影提示,大意是:本片狗說英文,人說日文;必要的日文翻譯在影片裡已經通過同聲傳譯的方式用英文說出,所以我們只翻譯英文。

是的,影片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寫了一堆字的觀影提示。我是第一次看到電影開場前會有一頁觀影提示的。

在我看來,這一頁觀影提示是導演在極力地安撫(無知的製片人或者觀眾都好),別一會兒開場看到大量日語對話還不給翻譯,就以為是播出事故了,本導演就是故意這麼設計的。(同樣作為一個導演的我能夠體會到,韋斯安德森要面對多大的困難要說服多少人才能獲准這麼處理對白。)

但這麼處理對於導演的表達是必須的。後面我再解釋為什麼。

《犬之島》披著童話的外衣講述暗黑的內核。影片的宣傳讓觀眾誤以為這是個溫情的關於人和動物的電影,可能只是宣傳方把觀眾騙進電影院的手段吧。

的確會有一些很幽默的橋段,特別是影片開場真的會讓人有喜劇的錯覺,但是越往後越覺得不對,笑料就像是隔靴搔癢,隔著笑料都能感到屏幕後面的寒意。

每當影片到了應該感人的部分,常規來說至少應該緩和一下節奏、說點感人的對白、配個感人音樂什麼的,但導演選擇把鏡頭瞬間切走,馬上到下一個場景,不給你感動的空間。

違背觀眾的觀影習慣,打斷觀眾的情感,導演就是這麼任性。

影片的開始就建立在科幻的背景下,因為狗感染無法被治癒的病毒,並對人類有危險(讓我一瞬間想到了非典),貓派市長主張所有的犬類,無論得沒得病的,野狗還是寵物狗,都需要被流放到荒島。這可以稱得上狗的末世背景了。

在一系列的政治運動下,貓派市長的主張通過了,所有的狗都被送往“犬之島”,家家戶戶改養貓。然而,市長的養子卻思念自己的護衛犬,隻身一人飛往了犬之島尋找它。

而影片在這樣荒誕的設定下,極盡諷刺之能事,展現眾生相和各種陰謀論。

市長如何隱瞞養子的行蹤,研製出狗病毒解藥的科學家是如何被暗殺的,烏合之眾是多麼容易被政治家鼓舞驅使,愛狗人士是如何明哲保身……乃至狗感染的病毒本身就是貓派市長自己研製的,為了選票他自己製造了種族滅絕的鬧劇……

於是又想起了紙牌屋,為了保住總統的位置,總統不惜發動戰爭,並說出那句經典臺詞,We don't submit to terror, we make the terror我們不向恐怖(主義)低頭,我們製造恐怖.

《犬之島》真正的主題是諷刺政治的虛偽。

但是,僅僅於此嗎?

這就是藝術區別於理論的地方,有時候用藝術來講道理,能比用理論講道理講出更多的東西。

影片看似二元對立的傳統套路,愛狗的小男孩如何打敗邪惡的大魔王。但那都是假象。

導演一方面用主角天生給觀眾的代入感,讓人以為小男孩代表正義。

另一方面導演又想讓你抽離出來,不斷地用離間手法,打斷你對小男孩和護衛犬人狗情的感動,強迫你去思考,小男孩真的正義嗎?

小男孩在電影裡有很多“反常”的舉動。

比如說在四隻家犬掉進爐子時,他沒有想去解救,反而執著地想玩滑滑梯。不管是情感還是觀影習慣上觀眾都希望之後上演的是小男孩救狗的戲碼,但小男孩偏偏去玩滑梯。不僅如此,導演還給玩滑滑梯限制了這麼多阻礙,勸都勸不住,身高不夠也擋不住……為了表達什麼?就是不惜一切小男孩也只想得到自己在乎的東西,而那幾條狗進入危險的狗怎麼辦?小男孩不在乎啊。

而偏偏爐子老舊不能對四隻家犬造成傷害,他們自己平安出來了。導演就是用這樣的技法,才能延續童話的外衣,並不斷地故伎重演,告訴觀眾,小男孩也不是正義的。

他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實現奴役,他也不愛狗。在被奴役對象甚至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關心的也只是個人的快樂(或者說利益)——依然是政治家的嘴臉不是嗎?

如果不細心的觀眾在影片中間意識不到導演的間離手法,那麼影片結尾,明顯地不能再明顯了。狗派上臺,所有的貓被關了起來。其實換了政權,結果還是一樣,只是受罪的物種不同了而已。不願意做表演犬的豆蔻依然學雜耍,而一切的起因,那隻嚮往自由的護衛犬,最後得到了軟禁的下場。

所以說,套用一個流行的方式來講,這不是一個小男孩打敗邪惡大魔王的故事,這是勇士屠龍之後自己變成新的惡龍的故事。

順便吐槽幾句,影商或者智商稍微低一點的影評人,就像知乎上很多業務水平不高的影評人一樣,根本看不懂電影在講什麼,他們把小男孩當做正義的一方,然後迷失了,然後以為導演沒把故事講清楚。

實際上,很多影評人,甚至影視從業者,(包括廣電審劇本的人),對電影的審美還在很愚蠢的階段。他們以為影片寫了什麼,或者說看似正面地寫了什麼,就是在宣揚這件事。他們的腦子裡對一個觀點只有贊成和反對,而沒有灰色地帶,更不懂什麼叫諷刺。哪怕整部電影用音樂、畫面、人物行為的反常加上各種隱喻和暗示表示我其實是在諷刺,他們還是看不懂。

比方說,你的電影裡寫了男人打老婆,就會有這種聲音:“男人怎麼能打老婆呢”“你這個編劇是渣男”“封建男權思想還在作祟”,哪怕電影裡,再怎麼渲染被打的老婆的悽慘,再怎麼表達主創其實是在同情女性,甚至讓男人自食其果改邪歸正,批評的聲音依然接踵而來。而且奇怪的是,來噴你的既有愛打老婆的男人,也有女權主義者。

這可能也是中國電影不敢碰尖銳問題的原因之一,因為如果你碰了,缺乏藝術審美能力的觀眾,不管敵軍還是友軍,都會來噴你。你不敢拋出問題讓觀眾思考,因為觀眾思考不出個所以然,這還是編劇導演的鍋。

所以,韋斯安德森高級就高級在這裡。就算依然有人看不懂他在講什麼,他依然要做一個高級黑。

最後還是說回只翻譯英語的原因。

正因為觀影過程中,不用任何中介就能夠直接與觀眾溝通的角色只有狗。它強迫觀眾不站在人而站在狗的視角和立場上去觀看這個電影,從而對整件事有不一樣的體悟。

這讓我們意識到一個事實:我們其實做任何決定的時候,都沒有關心過狗的立場。

一切政治主張都是政治家的遊戲而已。狗也好,貓也好,不要因為貓系掌政或者狗系掌政而沾沾自喜。其實沒有人care你,你只是工具而已。

其實我們哪個人,不是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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