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精神叫“堂吉訶德”

課堂上分析堂吉訶德這一形象時,我曾問學生:堂吉訶德發瘋遊俠時幸福,還是騎士夢破滅之後?齊聲:前者。

換成你,願意糊塗地快樂著,還是清醒地痛苦著?依然齊答:前者。

我苦笑。假如生活是這樣一道選擇題,我選擇後者。學生們太年青了,不知道稀裡糊塗狂歡一場之後留下了什麼。我們經歷過,銘記終生。

教材中,均指出這個人物精神動機可敬和現實效果可笑的二重性:理想不可脫離現實,要學習堂吉訶德為理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獻身精神,但要避免其耽於幻想事與願違的笑話洋相。

有一種精神叫“堂吉訶德”

這話說得輕巧。

小說中堂吉訶德演示了一個人生悖論,理想破滅信念支撐垮了,人往往難以直面生活的庸碌無為,生存意義一旦消解,精氣神沒了,肉體消亡。

“哀莫大於心死”,人生最難堪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人有一個特點,在眼前的苟且之餘,嚮往不尋常的詩和遠方。這,可以源自一種理想,一種追求,一種情愫,一種想象。因此,日復一日的平淡重複就顯得不同凡響富有意義。然則,隨著閱歷年齡的增長,大都漸漸歸於淡然。

換言之,主觀建構的意義經不起客觀現實的無情解構。對個體而言如是——20世紀法國作家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裡的形象展現。人類思想發展史也無情地顯示了這個過程——從古典哲學到20世紀解構主義。

最美好的願望永遠是沒有實現的願望。孰不見,現實中即使出現了灰姑娘的浪漫童話——查爾斯與黛安娜,也在逝水流年中褪盡光環芳華盡歇,留給世人好景不常在的黯然神傷。

所以說,堂吉訶德是一個不朽的文學形象,它道出了人類生活中的一個永恆難題。

有一種精神叫“堂吉訶德”

“永恆”,言重了吧?既然弄清了堂吉訶德的問題出在哪兒,我們吸取教訓不就得了?

很難。且談幾點。

首先,目標確立難。拋開天時地利人和等外部變數不論,自己定位想做且能做的,就不是一件易事。“想”不難,天花亂墜天馬行空,自便。關鍵是“能”,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真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

當局者迷,可聽聽他人意見。比如“三歲看到老”的父母,再如因材施教的老師。靠得住嗎?巴爾扎克初學寫作小試牛刀,屢遭父母打壓,權威人士斷言隨便幹啥都行,就是別發作家夢。假如大文豪自謙點兒而非固執己見,哪有後來的《人間喜劇》?愛迪生上學時被老師視為弱智,幸虧其母堅信“孩子是自家的好”,領回家自個兒教,結果出了個大發明家。

這說明,父母未必看得準,老師未必清楚自己教的是塊什麼料。目標定低了,個人屈才不說,還會造成人類文化文明的損失。定高了,進展不順又不聽人勸呢?成功了好說,“有志者事竟成”。若不成功,不撞南牆不見棺材不知天高地厚……最經典的,還是冠一個堂吉訶德的帽子。

有一種精神叫“堂吉訶德”

其次,實現方式難。

有遠大抱負和理想憧憬,超越平庸不計蠅營狗苟,因為不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一不小心飄到凌空蹈虛的地步,被想象遮蔽了腳踏的地面,小如“情人眼裡出西施”,大如“超英趕美”。

說起來很簡單。你能不能吃成個胖子?能,但一口肯定不行。但人們犯的許多錯誤恰恰就是違背常識、常理、常情、常態,變成了非常。

容易犯暈,那就不往高處走,腳踏實地過日子吧。天天盯著柴米油鹽,難免鼠目寸光心胸狹隘,又成了小說中的桑丘——堂吉訶德的侍從,講求實際目光短淺,主僕對比鮮明。

奮鬥了不一定成功,不奮鬥篤定不會成功。沒有一點想頭奔頭,而人生只有一次,甘心麼?對甘居平庸的“常人”活法,20世紀哲學家海德格爾全然否定,作為“詩意地棲居”的對立面。

講真,沒有一點堂吉訶德的激情勇氣執著,把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堅持下去,達到多少可以改變人生、自然、社會現狀的目標,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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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千辛萬苦千折百撓到達目的地,可能還是個難。

人性有個通病,錢鍾書先生名之為“圍城”情結。沒得到巴望著,得到了不稀罕。所以老祖宗傳下話來:知足常樂。

到達了某個預期的終點,可能是這麼幾種情形:一,與想象有出入,不滿意,又向下一個目標衝刺;二,回首來路權衡得失,幾多汗水淚水加血水,不過如此,值麼?但回不去了,人生緊要處只有幾步,一步錯步步錯,唯餘嗟嘆;三,志得意滿裹足不前,動輒以“老子當年如何”自居。容易招人嫌,謂之“吃老本”,鞭策你重新上路,從勝利走向更大的勝利。

比較而言,第一種情形多點兒。一個人總要折騰上幾個回合,才能漸漸悟出人性的怪圈,淡然淡泊淡定淡漠下來。

環顧四周,年青人走馬燈似漂泊尋夢,換國度、換地區、換工作、換房子、換車子、換時裝、換手機……以至換配偶。老年人戀舊,不願挪窩,不全是精力衰退,而是內心敞亮:哪條道都有得有失,重要的是心境而非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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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堂吉訶德還將不朽下去,因為他引發的思考關乎人和人類在現實與理想、肉體與心靈、物質與精神、動機與效果等雙重存在中的諸多難題。

人活著就有問題,許多沒有定論,在性格和命運的交匯碰擊中,見仁見智。努力識辨,學會與不可規避的困惑同行吧。

俄國作家屠格湼夫認為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是人類性格的兩級,一個知大於行,沒活就老了;一個行大於知,聊發少年狂。世人或類似這個或偏於那個。

且不論此說概率大小,試試自我歸類。自認年青時意氣方剛,有點堂吉訶德的二百五,歲數大了瞻前顧後,心動也不行動,成了老氣橫秋知大於行的哈姆雷特。還好,沒活反嘍。

看官,您覺得自個兒呢?

(教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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